虚阁网 > 阿来 > 最新的和森林有关的复仇故事 | 上页 下页


  1

  先说最老的。

  老也不过是在五十多年以前。这一片森林还沉睡在晴朗的蓝色天空或者霏霏的雨雪下面。森林在两个村子之间,在一条山沟里面。那两个村子,叫交则的在山沟的东边,叫隆的在山沟的西边。在部族传说中,两个村子共有一个祖先,处在大渡河上游名叫嘉绒的这支二三十万人口的部族,在文化特征和祖先崇拜等方面和印第安人有些相像,大部族中有小部族,小部族中有再小的部族。这两个村子属于一个共同的小部族。祖先据说是由白色的风与蓝色的火所生的一枚蓝色飞卵。祖先诞生时,大地飞旋,平展的大地变成千沟万壑,诞生了森林和牧场,诞生了林中的动物和草地中的动物,还有天上的鸟,水中的鱼。

  到五十年前,人们依然记得这个传说。

  两个村子依然蛰伏在相隔一匹马要跑半天路程的两条山沟里。现在,一条沿河而建的公路把两个村子连在一起,两个村子间的往来,就不再步行或骑马了,而用上了本地制造的小拖拉机,或者用上了东风牌卡车。也有例外,一个是若斯龚家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哈斯基去看嫁到隆村的孙女时,永远骑着她的毛驴。一个是后来一气杀死杀伤五个人的金生开的那辆淘汰的老解放牌汽车。汽车周身都轰隆作响。一见金生的破车,大家都说,来了,来了,雷声来了。

  特别是那些有了东风牌卡车的人,早已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们问金生,这样的响声中会不会诞生又一个祖先。金生虽然怒火中烧,但没有办法,自己的车等于是从废铁堆里捡来的。他还记得人家值五万元一辆的崭新的东风牌卡车拖着他的淘汰车从车场里出来时,车子像一只讨厌的野鸭吱吱嘎嘎、摇摇晃晃的样子。大片大片的铁锈就像是从他自己脸上落下来一样。

  这台车人家只要了两千元。就当卖一堆废铁。

  有时,他想,自己这辈子就糟蹋在这部车上了。

  还是回头说早年的复仇故事。

  同一个祖先为什么分成叫隆和叫交则的两个村子,部族中没有传说,但一致的看法是交则这一边的人要强悍一些,聪明一些。五十年前,两村都各有一个头人,两个头人共同隶属于一个土司。土司有国民政府所封的少将军衔。

  事情是从鸦片开始的。

  红军长征过后,土司因受装备落后之苦,决心组建自己的武装,就向授予他军衔的国民党军长邓锡侯要枪要弹。邓的下属向他授意干两件事,可以换来这些东西:一是伐了木头顺河漂到川西平原,一是种植鸦片。土司想,种鸦片不会违背祖辈耕作的习惯,也不像建伐木场那样的劳民伤财,就答应种植鸦片。

  土司又给两个头人许诺:种了鸦片有枪有弹。而村子除了种着庄稼的土地,就只有森林牧场了。于是两个头人都想到了两村之间那条山沟,那条两村共同作为猎场的地方。

  所有猎物被驱赶出来后,都会被围困在沟底那片平坝上。平坝上溪水曲折流过,两岸长满了齐腰深的灌丛。这一天,两个头人带着手下不约而同到了那里。

  交则村的头人哈哈一笑,就转眼去望浅滩中那一群仰翻了身子取暖的鱼。隆村头人就弯下腰,用鞭柄掘起一块黑油油的土,那陶醉的神情仿佛自己不是养尊处优的头人,而是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夫。交则村头人回身,手臂一挥,只听空气裂开时的一声尖哨,鞭梢就把那团黑得几乎出油的泥土从隆村头人的手中打落了。

  隆村头人站起身,手按刀柄,说:“你叫我在我的手下人面前受了侮辱。”

  “要有手下人你才感到侮辱?”交则头人挺身不动,害过天花后留在脸上的那些坑洼有些泛红。“你那些动作不像头人的动作。你让所有头人,还有你自己,都受到了侮辱。”

  隆村头人一时无话可说。

  风在谷地中卷动,那些灌丛和溪流被吹拂,翻起一层层银色的波浪。

  “去,洗干净你手上的泥。”

  隆村头人稳立不动。

  交则头人挥挥手。手下人“嗖”的一下,亮出藏在袍襟里的盒子枪。对方的手下人都是长长的火枪,背在背上,来不及取下。一个背一枝卡宾枪的人握住枪管,刚想把枪从腋下拉到身前来,就被一个点射打中了肩膀。

  被打中的人是头人的亲信,金生的爷爷。土司出的收鸦片的定金,就是这枝美式卡宾枪。枪横在胸前了,手却搭拉下去,一滴滴血落在新枪光洁的烤蓝上,闪闪发光。

  金生的爷爷目瞪口呆。

  隆村头人以为土司一心向着他,预先给了他一枝好枪,不想给交则的却是五枝一色二十响,五条一色红丝线穗子在他眼前飘扬。

  2

  “我爷爷没说他想活。”在乡政府旁边的小饭馆里,金生说。酒已经使他额头出汗,颈项上的青筋暴突起来。饭馆是乡干部们的家属合开的,还在门口竖了一块“乡劳动服务公司”的牌子,所以,有钱吃馆子的农民到乡上都到这家馆子吃饭。饭菜味道比这里好、分量也比这里足的国营食堂,反倒无人问津了。

  从这里可以望到那家食堂的门口。

  金生说话时,桌上的人都望着国营食堂的师傅们操一条长凳在门口太阳地里傻乎乎地出神。

  他又说了一遍:“我爷爷可不是软蛋。”

  同桌的两人是本村的女子,一个跟金生睡过,一个没有。没有的不是他不想,而是想不着。而且,睡过的近一二年也不肯跟他睡了。

  两个女的头凑在一起,悄声说了些什么,跟着放纵地大笑起来。

  金生又感到那台破车上的铁锈一片又一片,从脸上往下掉。

  “你们搭我的车回家吧。”

  “我们怕雷声呢。”被金生睡过的银花说。

  他没睡过的哈斯基也说:“你那车除了喇叭不响,什么地方都响。”

  金生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平时若受了这样的奚落,他早暴跳起来了。他说:“我晓得你俩在等交则村开新卡车的家伙。我们是有意的,你们知道,我爷爷……”

  “你爷爷不是软蛋。”

  “所以,你爷爷给杀死了,给开膛剖肚。”

  话说到这里,好像立即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开去似的,一群苍蝇“嗡”地一声就扑了上来。

  金生打起了干呕。

  不知不觉问,两辆东风牌卡车悄无声息地顺着下坡道滑行到饭馆门前,一辆堵住了门,一辆堵住了窗户。饭馆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两个姑娘的眼睛却立即亮了起来。

  两个穿鹿皮夹克的年轻人,把车门甩出响亮的声音,然后走进了店堂。这是两个将要死去的人,出场的时候却生气勃勃。他俩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手上的戒指像一圈弹簧。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因果之链上,又是旧时代债务中的一个筹码。

  高的叫呷嘎。

  矮的叫洛松旺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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