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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尔依感到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同那个雨夜相比淡了一些,但对他来说,也是十分强烈的了。他说:“我要打仗去了。”话还没有说完,女人的气息连着女人身子的温软全都喂到了他的口里。行刑人一下就喘不过气来了。外面的鼓声还在冬冬地响着,尔依已经有了几次经历,就像骑过了一次马就知道怎样能叫马奔跑,懂得了怎样踩着汹涌的波浪跃入那美妙的深渊。很快,鼓声和喧嚣都远去了。行刑人觉得自己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在没有光线的明亮里飞翔。后来,他大叫起来:“我掉下来了!掉下来了!”女人说:“我也掉下去了。”然后翻过身,伏在了尔依的胸口上。

  尔依就说:“叫我看看你吧。”女人说:“那又何必呢?就把我想成一个你想要的女人,你最想要的那一个。”尔依说:“我只对土司说过。”女人笑笑,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想要的人的。你还是给我报酬吧。”尔依说:“拿去吧,你的首饰。”他又说,“我再给你加一件衣服吧。”女人说她想要一件披风。尔依果然就找到了一件披风,还是细羊毛织的。尔依说,要是土司再不给我女人,你会叫我变成一个穷人的。女人笑笑。一阵风声,尔依知道她已经把那东西披到身上了,她已经是受刑的人了。果然女人说,我本来是不怕你的,可现在我害怕你。尔依就用很凶的口吻说,照我话做,行刑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女人就换了声音说,好吧,我听你的吩咐。行刑人说,我要点上灯看看你,人家说我家的灯是用人油点的,你不害怕吗?那个女人肯定害怕极了,但还是说,我不害怕,你点灯吧。行刑人点灯的手在这会儿倒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一个得到过的女人就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灯的光晕颤动着慢慢扩大,女人的身影在光影里颤动着显现出来。她的身体,她那还暴露在外的丰满的乳房,接着就是脸了。那脸和那对乳房是不能配对的。她不是行刑人想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而是从没想到过的。那天的事情发生过后,尔依白天去找那个想象里的脸时,从她身边走过时,还扔给她一点碎银子叫她给自己那三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换一点吃的东西。那几个崽子长得很壮,但都是从来没有吃饱的样子。行刑人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干净过一天的脸,说不出话来。而那件衣服叫她在行刑人面前不断地颤抖。尔依劈手扯下那件漂亮的披风。女人清醒过来,一下就蹲在地上了。尔依还是无话可说,那女人先哭起来了。她说,我人是不好的,我的身子好,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尔依说,再到箱子里拿点东西就走吧,我不要你再来了。女人没拿什么就走了。尔依听到她一出房子就开始奔跑。然后,声音就消失在黑夜里了。行刑人睡下后,却又开始想女人。这回,他想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刚刚离开的那个女人。他又想,明天我要早点醒来,我要去打仗了。

  果然,就睡着了。

  果然,在自己原来想醒来的那个时候准时醒来。

  战争迅速地开始。这一次,没有谁能阻止这支凶猛的队伍奋勇前进。尔依的刀从第一天就没有闲着。对方大小头领被俘获后都受到更重的刑罚。土司说,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没有用处的。短短一段时间,尔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岗托还叫他做了些难以想象的刑罚,要是在过去,他的心里会有不好的滋味,手也会发抖的。比如一个带兵官,土司叫尔依把他的皮剥了。行刑人就照着吩咐去做,只是这活很不好干,剥到颈子那里,刀子稍深了一点,血就像箭一样射出来。那么威武的一个人把地上踢出了一个大坑,挣松了绳子往里一蹲就死了。土司说,你的手艺不好。尔依知道是自己的手艺不好,他见到过整张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挂在土司官寨密室里的墙上,稍稍见点风就像蝉翼一样振动。那是过去时代里某个尔依的杰作。

  可惜那时没有贡布仁钦那样被自己的奇怪想法弄疯了的喇嘛把这个尔依记下来。官寨里的那间密室是有镇邪作用的。除了那张人皮,还有别的奇怪的东西。好像妖魔们总是害怕奇怪的东西,或者是平凡的东西构成一种奇妙的组合。比如乌鸦做梦时流的血,鹦鹉死后长出来的艳丽羽毛。想想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吧。尔依确实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没有祖先有过的手艺。土司说,不过这不怪你,现在,我给了你机会,不是随便哪个尔依都能赶上了这样的好时候。行刑人想对主子说,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欢。但战线又要往前推进了。

  战争第一次停顿是在一个晚上,无力招架的白玛土司送来了投降书,岗托土司下令叫进攻暂时停顿一下。枪声一停,空气中的火药味随风飘散。山谷里满是幽幽的流水声响。一个晚上,他都坐在一块迎风的岩石上,望着土司帐篷里的灯光。他知道,主子的脑子是在想战争要不要停下来,要不要为自己的将来留下敌手。很多故事里都说,每到这样的时候,土司们都要给必定失败的对手一线生机。因为,故事里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敌手一旦完蛋,自己在这一大片土地上就会十分孤独了。一个人生活在一大群漂亮的女人中间,一大群梦里也不会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隶们中间,过去的土司都认为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是没有多大意思的,所以,从来不把敌手彻底消灭。

  但这个土司不一样。他去过别的土司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所以,他决定要不要继续发动进攻就是想将来要不要向着更远的没有土司的地方——东边汉人将军控制的地方和西边藏人的喇嘛们控制的地方发起进攻。到天快亮的时候,林子里所有的鸟儿都欢叫起来,这样的早晨叫人对前途充满信心。土司从帐篷里走出来。雾气渐渐散开,林中草地上马队都披上了鞍具,马的主人们荷枪实弹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了。土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叫道:“你们懂得我的心!”人们齐声喊:“万岁!”土司又喊:“行刑人!”尔依提着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单腿跪下。人群里就爆出一声好来。他们是为了行刑人也有着士兵一样的动作。

  土司又叫:“带人!”送降书的两个人给推上前来。

  土司在薄雾中对尔依点点头,刀子在空中画出一圈闪光,一个脑袋飞到空中,落下时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脚一样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人的身子没有立即倒下,而是从颈子那里升起一个血的喷泉,汩汩作响,等到血流尽了,颈口里升起一缕白烟,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个只有一只耳朵的脑袋。他就是那个曾经放过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没有落下。那人却努力笑了一下,说,我们失败了,是该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尔依的刀子就下去了。这次,那个脑袋跳跳蹦蹦到了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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