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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叫我拿你怎么办?有一句谚语你没有听过吗?”“听过,有真正的土司就没有真正的喇嘛,有真正的喇嘛就没有真正的土司。请你杀了我吧。”“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但你再次张口说话是个错误,一个要命的错误。你的错误在于认为只要是新东西我就会喜欢。”喇嘛仰头长叹,说:“把我交给尔依吧。”土司说:“以前岗托家有专门的书记官,因为记了土司认为不该记的事情,丢了脑袋,连这个职位也消失了。弄得我们现在不知道中间几百年土司都干了些什么。我看你那些文字里有写行刑人的。看看吧,现在是个比以前多出来许多事情的时代了,把你看到的事情记下来,将来的人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的。”贡布仁钦同意了。

  土司又说:“你看我很多事情都要操心,你一说话,我又多了一份操心的事情,你看,我只好把你先交给我的行刑人了。父亲的活做得不好,儿子就要弥补一下。”土司击击掌,下人躬腰进来。土司吩咐说:“准备好吃的东西。”下人退下。土司又拉拉挂在墙上的索子,楼下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梯子鼓点似的响过一阵,一个家丁把枪竖在门边,躬了身子进来。土司说:“传行刑人,我要请他喝酒。”家丁在地上跪一跪,退下去了。

  土司说:“你看这个人心里也很好奇,土司请行刑人,请一个家奴喝酒,他很吃惊,但他都不会表示出来。而你什么事情都要穷根究底。”喇嘛说:“没有割掉以前,我还要再用一用我的舌头呢。但你可不要以为我是想激怒你,好求一死。”土司说:“请讲,我的决定决不会改变,我也不会被你激怒。”喇嘛说:“那我就不说了。”这时,那个时代的好饮食就上来了。

  食谱如下:

  干鹿肉,是腰肢上的;新鲜的羊肋;和新鲜羊肋同一出处的肠子和血,血加了香料灌到肠子里,一圈圈有点像是要人命的绞索;奶酪;獐子肝;羌活花馅的包子;酒两种,一种加蜂蜜,一种加熊油。

  尔依战战兢兢上了楼,看到丰盛的食品就把恐惧给忘了。非但如此,喝了几口酒,幸福的感觉就一阵又一阵向着脑门子冲击。他想,是喇嘛在土司面前说了他什么好话,还好,他没有问有什么好运气在前面等着。他甚至想到父亲听到自己的儿子与土司和喇嘛在一起吃酒会大吃一惊。吃惊得连胡子都竖立起来。他听见土司对喇嘛说:“看看,什么都不想的人有多么幸福。”尔依本来想说:“我的脑子正在动着呢。”但嘴里实在是堵了太多东西。土司把生肝递到喇嘛面前,贡布说:“不,嚼这东西会叫人觉得是在咬自己的舌头。”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后来,喇嘛对尔依说:“你在下面等我吧,土司叫你好好照顾我。”尔依就晕乎乎下楼去了。

  喇嘛对土司说:“你能叫岗格来见上一面吗?”立即,岗格就被人叫来了。贡布仁钦问:“岗格喇嘛,你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是因为害怕还是年迈?”岗格没有说话。

  贡布仁钦就说:“我没有把剩下的舌头藏好,刚刚用了半天,你的主子就要叫行刑人把它割去了。作为一个披袈裟的人,我要对你说我原谅你了,但在佛的面前你是有罪过的。”岗格大张开没牙的口,望着土司。土司说:“想看这个家伙的舌头第二次受刑吗?”老岗格一下就扑到地上,把额头放在土司的靴尖上。贡布仁钦说:“看吧,你要这样的喇嘛做什么,多养些狗就是了。”土司说:“你骂吧,我不会发火的,因为你是正确的,因为以后你就没有机会了。”贡布仁钦说:“你会害怕我的笔。”土司说:“你的笔写下的东西在我死之前不会有人看到,而我就是要等我死了再叫人看的。”“那我没有话了,我的舌头已经没有了。”

  行刑的时候,尔依脸色大变。土司说,尔依动手吧,慈悲的喇嘛不会安慰你,他向我保证过不再说话。贡布仁钦努力地想把舌头吐出来,好叫行刑人动起手来方便一点,可那舌头实在是太短了,怎么努力都伸不到嘴唇外面来。反倒弄得自己像骄阳下的狗一样大喘起来。尔依几乎把那舌头用刀搅碎在贡布仁钦嘴里才弄了出来。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块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请他们吃的生肝一样一塌糊涂的东西。行刑人说,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药送到口里。

  回到家里,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单。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五个房间的屋子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没事可干,他就把那些从受刑人那里得来的东西从外边那个独立的柴房里搬到屋里来。他没有想到那里一样一样地就堆了那么多东西。罂粟种下去后,岗托土司的领地上一下就富裕起来,很少人再来低价买这些东西了。好多年的尘土从那些衣物上飞扬起来,好多年行刑的记忆也一个一个复活了。尔依没有想到自己以为忘记了的那些人——那些被取了性命或者是取了身体上某一个部位的人的脸,都在面前,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全部出现在面前。尔依并不害怕。搬运完后,他又在屋里把衣服一件件悬挂起来。在这个地方,人们不是把衣服放在柜子里的,而是屋子中央悬挂上杉树杆子,衣服就挂在上面,和挂干肉是一种方法。尔依把死人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好多往事就错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尔依杀的。他并不熟悉他们——不管是行刑人还是受刑的人。这时,这些人却都隐隐约约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颈圈上有一环淡淡血迹的衣服,里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种感觉。可惜那感觉瞬息即逝。

  这个夜晚,我们的行刑人是充满灵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衣服脱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我来了。这次,一穿上衣服,感觉就来了。这个人是因杀人而被处死的。这个人死时并不害怕,岂止是不害怕,他的心里还满是愤怒呢。尔依害怕自己的心经不起那样的狂怒冲击,赶紧把衣服脱下来。他明白死人衣服不是随便穿的。就退出来把门锁上。他还试了好几次,看锁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衣服自己会跑出房间来。好啊,他说,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摆脱了那些衣服,那些过去的亡灵。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热爱的人大张着嘴巴,好让自己把刀伸进去,不是把舌头割掉,而是搅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后又一次止不住地颤抖了。搅碎的肉末都是喇嘛自己奋力吐出来的。现在,他把手举在眼前,看见它已经不抖了。

  他想自己当时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惧。手边没有他的衣服,但有他给自己的一串念珠。尔依又到另外一个房间,打开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里就满是腐蚀着的铜啦银子啦略带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饰和珠宝里,尔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时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软布轻轻抹去灰尘,念珠立即就光可鉴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变成好多个了,小,但却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挂上脖子,却没有那些衣服那样愤怒与恐惧,只是一种很清凉的感觉,像是挂了一串雨水,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了。哭声呜呜地穿过房间,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土司给他两匹马,一匹马驮了日用的东西,一匹马驮着昏昏沉沉的贡布仁钦,送到山上的洞里。临行前,土司说:“贡布仁钦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远是他的下人。”尔依说,是,老爷。贡布仁钦很虚弱地向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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