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行刑人尔依 | 上页 下页


  到这里,行刑人的家世就断了。而且,连土司家世也断了。这部奇特的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离我们今天就没有多少时候了。也就是说,行刑人跟土司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从记载里消失了。但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仍然在时间的道路上向前。终于,他们又从山地里没有多少变化的地平线上冒出头了。他们从史籍里重新探出头来,好多人还在,土司的家族自不待言。行刑人也在。手工艺人们也在。就是记下最初三个土司和三世行刑人事迹的书记官消失了。到最后,连驱逐在远远山洞里居住的麻风病人都出现了,还是不见书记官的影子。这个职位消失了。我终于明白了没有了一大段历史的原因。

  历史重新开始的时候,行刑人还是叫做尔依。就像我们不知道岗托土司已经传了多少代一样,也不知道这个尔依是第多少代行刑人了。这个尔依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喜欢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是:太蠢了。他学说这句话的时候,才刚刚五岁。他说这句话时,多半是对什么事情感到愤怒,或者是害怕了。这句话是他看父亲行刑时学来的。好吧,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行刑人手拿刀子问受刑的人还有什么话说。行刑人问话时并没有讥讽的口吻。低沉的嗓音里有使人感动的真诚与怜悯。

  那个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用了好大力气,才像是在对谁说悄悄话。受刑的人说:“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绿玉镯子就送给你吧。”然后,他就开始脱那只绿玉镯子。但这个人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脱人家的镯子的。受刑人要送你东西,那就只好叫他从自己手上脱下来。但那个人他就是脱不下来。每个受刑的人都相信,只要送行刑人一点什么东西,就会少受些痛苦。但这个人却用这种方式延续着自己的痛苦。他已经给吓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脱不下这只镯子,就在那里哭了起来。

  这时,风从远处送来了一阵阵清脆的丁冬声。人们都回过头去,望着青碧山谷的入口处。碧绿的树丛和河水都在骄阳下闪闪发光。有一头驴子从庙子那边过来了。这一天,一个叫做贡布仁钦的少年和尚正要出发去西藏深造。少年和尚的光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从广场上经过时,见到行刑时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样念一声阿弥陀佛,而是说,真是太蠢了。毛驴驮着他从人群旁边走过时,他连着说了好几声太蠢了。和尚还看到了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人群最外边。那个小孩子用眼光静静地盯着他。当他又说了一声太蠢了的时候,小孩子也说了一声:“太蠢了。”和尚走远了,走进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阳光中间。

  孩子却还在用十分稚气的声音说,太蠢了,太蠢了。

  这时,他父亲已经把那个人杀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只手拍拍儿子说:“回家去,听话,叫你阿妈给你一块干肉吧。”儿子还是站在那里。尔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绳子、刀具、草药收拾到一个小牛皮缝成的包里,挎在自己身上,准备回家了。这时,广场上的人们已经散开了,受刑的人终于还是没有取下那只绿玉手镯。行刑人的儿子看到了,那个玉镯在受刑人倒下时,在地上摔成几段了。那个刚才还在为取不下手镯而哭泣的人,这回安静了。身子倒向一个方向,脑袋滚到了另一个方向。刚才流泪打湿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尘土。

  儿子又说了一声,太蠢了。

  回到家里,他看看儿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儿子从这个时候开始有了记忆了。虽然他是一个行刑人的儿子,但记忆从这样残酷的事情来开始,还是叫人心痛。于是,他带上儿子到了猎人觉巴家里,那里总是有从山里树洞和悬崖上弄到的蜂蜜。猎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摇摇头,把些散碎银子放在他面前,猎人就把一只木桶提出来,里面盛满了稠稠的带着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这桶蜜回家,儿子跟在后面,小手不断伸进桶里。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里好过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属下的家奴们中间,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入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土司给予家奴的份额:粮食,不多的肉,油脂,茶叶,盐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尔,还会有一点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己该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饰物。衣服不值很多钱,有时碰上一件好的饰物可就说不定了。一般情况下,犯人的家属是不会要求取回这些东西的。有时,还要悄悄送行刑人一点东西,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医药:行刑人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有着精确的解剖学知识。知道每一块骨头在人体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时也是土司领地上最好的外科医生。收入相当可观。

  所以,行刑人心痛儿子时,有钱从猎人那里买来整桶的蜂蜜。只有猎人,才能从山里的悬崖上、大树上躲开大群的野蜂的进攻,从蜂巢里取到这甜蜜的东西。土司时代,还没有人饲养蜜蜂。

  行刑人的儿子正在那里吃着蜂蜜呢,脑子里没有出现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闪过那个年青和尚骑驴经过时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后说,太蠢了。父亲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怕他反而把这话记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团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灰色的种子灰色的种子很细小,显出谦逊,不想引人注目的样子。

  种子其实十分非凡。因为它跟伟大的宗教一样,是从白衣之邦“呷格”——印度来的。当然,也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宗教是直接就从喜马拉雅翻山过来的。种子不是这样。它先是英国人由“呷格”从海上运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国的汉人地方,再从那里由土司家的二少爷从汉地带回来的。

  二少爷是在一次汉藏两地的边界摩擦,和随之而来的漫长谈判后到汉地去的。官方文书上说是为了学习和友谊。一般认为是去做人质。再一种看法就更奇妙了。认为他到了汉地会给换一个脑子,至于怎么个换法,只有少数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输给他们的别的东西。大多数愚民百姓认为是汉人掌握一种巫术,会换掉人的脑子。二少爷去时,是长住在一个有汉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里,学习两种语文和思想。他不知道自己学到了思想没有,但两种文学是学了个大概。最后的两年,那个带他离开家乡的汉人军官又把他带到了军营里。这些军人不打仗,而是在山里播种罂粟。也就是这种灰色的种子。二少爷学会了种植这种东西后,又学会了品尝这种植物的精华。

  回到自己的领地上,他对父亲说,自己带回来了一种抚慰灵魂的植物的种子。

  罂粟很快成长。

  人们也都很快认可那是一种奇妙的植物。如果不是的话,那小小的种子是不可能长出那样高大,那样水灵,叶片那么肥厚而且又那么翠绿的植株来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在等着它开花。看着风吹动着那一片更加苍翠欲滴的绿色,人们心里有什么给鼓涌起来。聪明的统治者从这点可以看出来,要维护好自己的统治,要么从来不给百姓新鲜的东西,如果给过一次,以后不给,你就要失去人们的拥戴。所谓百姓就是这样一个群体。行刑人尔依也是这群体里的一个。起初,他还是显现出一个行刑人和大家有点不同的样子。

  尔依对儿子说,盼什么开花嘛,眼睛是什么,挖出来,还不就是两汪汪水,一会儿就干了嘛。他的意思其实是说,人活着是不该用眼睛去看什么东西的。既然是两汪水就像两汪水一样停在那里,什么东西该当你看见,它自己就会云一样飘来叫你看见。但人们一天天地盼着开花。据说,连老土司都对儿子说,你弄来的是一种魔鬼吧,怎么连我也有点心烦意乱,就像年轻时盼望一个久不出现的漂亮姑娘一样。

  花却在没有人看见的月夜里开了。

  这个晚上,尔依梦见自己正在行刑,过后就醒了过来,他想,那是以前有,现在不兴了的刑法呢。正要再次入睡,听见儿子大叫一声,他起身把儿子叫醒。儿子的头发都汗湿了。儿子说他做梦了,吓人的梦。

  儿子说,我梦见阿爸把一个罪犯的胸口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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