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空山③ | 上页 下页
三十七


  他笑笑,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把纸条塞到嘴里吃掉了。那个警察从窗玻璃里看着他,也笑了一笑。

  到了县城,拉加泽里建议先把老工送到医院,老王哼哼了几声,却没有反对。于是,他们就先去了医院。医院里推出来一架带轮子的床,老王被人架上去,躺平了,又要人把大衣垫在脑袋下面,他要人把拉加泽里带到他面前,“小子,李老板说他没看错人,他说就算自己有儿子,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他叫你放心,死前会替你家里做好安排。”

  拉加泽里没有说话,因为这样的时候,他实在不知该讲些什么。老王说:“小子,你进去了还可以出来,我这一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

  拉加泽里眼里有了些泪光,被门廊上的灯照着,闪出不一样的光亮,老王笑了,“这小子有点良心,记住,以后要把路走端正了。”

  拉加泽里并不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就把路走偏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并没有很多道路可以随意地选择。他只是看到一个可以迈出步子的地方就迈出了步子,可以迈出两步就迈出两步,应该迈出三步就迈出三步。他无从看到更远的地方,无法望远的人,自然也就无从判别方向。

  20

  所有这一切都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十二年后,拉加泽里刑满释放了。他在长途汽车站买票,车站的路线图上居然没有了双江口镇这样一个地方。拉加泽里怕自己看得不够清楚,又掏出眼镜戴上,把那路线图细细看了一遍,的确,图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名字。他想,是那个地方换了名字吧。他会看地图,他的手指顺着表示公路的蜿蜒红线滑动,到了那个两条河流交汇之处,那里,连原来地图上曾经标示镇子存在的小圆圈也消失不见了。

  然后,他的手指继续滑行,机村还在原来的地方。

  他要买机村的票,售票员告诉他,要到那个地方必须多出几块钱,买达玛山隧道口的票。当然,他可以提前在机村下车。

  还没有到机村,在那个过去叫做轻雷,又曾经叫过双江口镇的地方,拉加泽里下车了。一道高大漂亮的斜拉索大桥同时跨越了一大一小的两条河流,宽敞平整的柏油公路过了桥往机村去了。

  只是,那个曾经的镇子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那条穿过镇子爬上雪山的公路上也长满了浅浅的野草。野草之间,是雨水冲刷出的许多沟槽。拉加泽里肩挎着一个大包,走在这些浅草中间。公路两边。

  当年那些迅速矗立聚集起来的房子都没有了踪迹。

  路边荒草与灌丛四合,有些地方,甚至伸展出白桦那漂亮修长的树干。一时间,他有些恍然,不知道是十二年时间真把所有东西消灭得这么干净,还是根本就没有过那十二年前那段时间。但他分明看到,十二年前那个镇子,当满载木材的卡车驶过时,立即就尘土飞扬。现在,绿野四合,轻风过处,阳光在树丛和草地上闪烁不定,清脆悠远的鸟鸣在山间回荡。

  但他还是看见飞驰的卡车扬起的尘土飘散,降落,镇子上所有建筑中最为低矮的那个修车店前,那个年轻的店老板端坐着,围着帆布围裙,用锉刀一下下锉着手中展开的胶皮。在他前面不远,隔着马路,是李老板的茶馆,然后依次是某贸易公司办事处,之间,是那问客车车厢改装成的录像厅。警察老王推开锈迹斑驳的铁门从里面出来,有些喘不上气来,他说:“呸!黄色录像!”小姐们就哄笑起来。大白天,小姐们无事可干,在旅馆门口的树荫下摆了一桌麻将。

  小姐们一笑,正在露天玩着台球的几个附近村庄的年轻人也一齐大笑。有人笑得高兴了,就把手里刚刚喝空的啤酒瓶摔碎在地上。加油站死寂一片,两支加油枪斜挂在墙上。公路从加油站旁边拐一个急弯,爬上了一下子变得陡峻的山坡。加油站对面,曾经有过一个水文站。有那么一段时间,只要天上聚集起乌云,水文站前那辆涂着迷彩的车子就会揭去帆布炮衣,向着天上嗖嗖地发射催雨的火箭。当然,重要的是镇子东头的木材检查站,那是这个镇子形成的原因。检查站把住镇子的入口。两排房子就在路口两边。中问,一根红白两色环环相问的粗大栏杆。栏杆升起来,栏杆降下去,这一升一降就决定了许多带着发财梦想的人们的命运。他记得,失忆的罗尔依站长还会在嘴里含着一只El哨,在起起落落的栏杆前挥动一红一绿两面三角形的旗子。这镇上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他离开镇子前刚刚建成的锯木厂。现在,那片草木特别茂盛的地方正是当年锯木厂所在的地方,因为那么多的锯末腐烂在地下.成了最好的肥料。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在所有人类居住过活动过,然后又遗弃的地方,恢复植被后长出的草与周围环境大不相同。这些草木更茂盛,更荒芜,更凶蛮.更加的杂乱无章:木本的接骨木、忍冬、多刺的蔷薇,草是宽叶片的牛蒡、牛耳大黄、水芹菜、荨麻、大火草,这些都是山野中不漂亮的植物,它们也自惭形秽一样只是生在一些偏僻的角角落落。奇怪的是,但凡人留下一个废墟,这些草木就会在其间疯长起来。

  它们在强烈的日光下散发出的沉闷气息,让人有些喘不上气。他用脚上的靴子把那些长疯的草一从从踩倒,开出一条狭窄的路来,走到这些草木深处去了,。从这些草木底下,他看到了一点残墙。他还找到了修车店所在的地方,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两只锈蚀殆尽的轮胎钢圈,半陷在浮土里还保持着一个大致的轮廓。他只用脚轻轻碰了一碰,那钢圈就像泥坯一样垮掉了。钢铁腐烂了,也会散发出一点略带甘甜的水果味道。

  拉加泽里在掩没了双江口镇的荒草中穿行累了,重新回到路边。他有点激动,却远没到想象中那种程度。他背倚着一株树坐下来。闭上眼睛,就想起镇上那些人。警察老王,失忆的罗尔依,验关员本佳,降雨人,当然还有茶馆的李老板。想起这些,他好像听到一声深沉的叹息。他睁开眼睛,除了亮晃晃的阳光,什么都没有看见。他闭上眼睛,这声音又响了’一下。他听出来,这不是叹息,这是欲起犹止的风小小地摇晃了一下树,那些紧密的叶子互相摩挲着传递这小小的震荡时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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