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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18

  拉加泽里刚走到村口,就见嫂子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

  这个平时总是慢吞吞的女人这时双手提起长袍的F摆,脏污的脸上满是汗水,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

  他的脑袋开始膨胀,一个声音在里面说:“出事了,出事了。”

  果然,嫂子跑到他面前.如果不是一手被他扶住,就瘫在他面前了,“救救你哥哥,求你救救你哥哥。”

  “告诉我怎么了?!”

  嫂子从地上爬起来,喉咙里是困兽般的呜咽,拉着他又跌跌撞撞地跑向河边。差不多整个机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个地方。哥哥站在离岸并不太远的河水中间。湍急的河水在他身子四周打出一连串的漩涡。他一脸惊恐与绝望的表情,张大嘴无声地哭泣,手里还提着一把亮闪闪的斧头。看见他就像遇见了救星,大喊:“弟弟,救我!”

  更秋家老三却在冷笑,“自己跑到河中间去要自杀,现在又要人救他。”

  人们真的在救他,一次次向他抛去绳索,绳索抛到身边,他却任流水冲走,不肯伸出手去。他还在喊:“弟弟救我!”

  但就是他亲弟弟抛出的绳索,他也不肯去接。

  冰凉的河水不断冲激着他,他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了。

  拉加泽里再次把绳子抛到他身边,但他仍然没有伸手,他哭着喊:“弟弟,救我!”

  “抓住绳子!我就救到你了!”

  老三却带着几个人在旁边起哄,“你弟弟不行,还是让警察来救你吧!”

  拉加泽里的脑袋嗡嗡膨胀,就想抓起斧子来跟他拚命,但他忍住了,哥哥还站在凉冷的河水里,他听老三这么一喊,又往河水深处走去。水漫到了他的胸部,他回过头来,又喊一声:“弟弟,我没有出息,给你丢脸了。”

  他的身子再也无力抗拒水流巨大的力量,慢慢地歪倒在河水中间了。河上那些起伏的波浪间,浮起来的是他鼓胀起来的背部的衣衫。拉加泽里跳入了河中,相跟着,有好几个人跳下去了。才冲出去几十米,就给捞起来了。拉加泽里抱着水淋淋的哥哥走上了河岸。回到家,换上干衣服,灌了些热茶和蜜酒,他才止住了颤抖,乌紫的嘴唇有了些许的血色。

  他又哭起来,“警察就要来了。”

  拉加泽里这才有时间听人们细说原委。

  就在他听取崔巴噶瓦教训的时候,他哥哥提着斧头去砍一株桦树,盖房子时总需要一些零碎的木料,这个人没有多少砍树的经验,控制不了树木倒下的方向。于是,树倒下时砸断了经过机村的长途电话线。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的电话线一直伴着公路干线延伸,但双江口镇翻越雪山那段路线太绕了,电话线就从镇上离开了公路,为抄几十公里捷径而穿过了机村。

  哥哥喝了些蜜酒过后,竟然晕过去了。可能是惊吓过度而虚脱了。

  晚上,他醒了,看看四周,又开始低声哭泣。他抓住弟弟的手,“家里的人就托付给你了。妈妈、侄儿、侄女,还有你嫂子,警察一来,我就要走了。”

  拉加泽里忍不住笑了。

  “你不要笑,我不害怕了,刚刚出事时,我很害怕。我想死,可是,我还是害怕。”

  “哥哥你不用害怕。”

  “现在我不害怕了,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拉加泽里知道,他心里还是害怕。倒下的桦树把电线砸断时,他只是坐在那里发愣,后来,村里人来了,有人开始吓唬这个胆小的可怜虫。更秋家老三说,这一根电线里有很多人说长途电话,电线一断,一个钟头光是赔邮电局的钱就要几十万元。听到这个,他哥哥就开始哭泣了。他爬到电线断头那里,想接上那些电线。但有人喊有电,又把他吓回来了。这时居然还有人进一步威胁他,让他回忆过去某些时候,国家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时,为了电话的畅通.每一根电线杆下都要派民兵们通宵站岗。老三说,这是国防线路,要是耽误了解放军的消息,那就不是赔线,而是反革命,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了。

  这一下,这个懦弱胆小的人就只好跑到河里去了。河水不深,他想一死了之,却又没有勇气倒下身去。他是抵抗不了河水的力量才被迫倒下的。

  拉加泽里紧抓着哥哥的手,想起哥哥那不堪忍受的惊恐无助,心里阵阵生痛,不由得掉下泪来。他告诉哥哥,用不着担心,真的用不着担心,这些架在电线杆上的明线已经废弃两三年了。现在,人们打长途电话,是通过前两年埋在地下的光缆了。

  “你知道的嘛,前两年不是有施工队来,挖沟,埋进去这么粗的光缆吗?”

  哥哥小声说:“我还去工地上打过工呢。”

  拉加泽里大声说:“对了,那才是现在用的电话线,你打断的那个,早就不用了。”

  “警察不来找我了。”

  “人家很忙,顾不上你这个事。”

  “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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