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空山③ | 上页 下页


  “棺材。”说出这个字眼时,李老板嗓音喑哑,脸上出现了忧戚的神情,他叹口气说,“算了,就算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机村人死了不是睡棺材的。但拉加泽里知道棺材的样子。前些年,国营伐木场还在的时候,每年都有因公死亡的指标,每年都要预先做些棺材。做棺材都用口径最大的木材。木材口径大,做出来的棺材就宽敞气派。木材口径大,说明这树已经生长了好几百年。好多树长到这个份上,内部大多都开始朽腐了。森林虽大,找到上好的棺木并不十分容易。

  他们把那些最好的树伐下来,锯开晾干,再请来木匠,做成一副副棺材,整齐地摆放在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拉加泽里记得,村里曾经有个胆大的孩子,偷偷钻进那个房子,睡到棺材里去。房子建在山坡边,那墙里边高外边低,进去容易,出来很困难了。这孩子在棺材里睡了一会,就有些害怕了。等到发现不能从里面出去,而大声喊叫却没人来开门时,就更加害怕了。从此,这个人就有些神经了。

  拉加泽里对李老板说,他知道棺材是什么东西,知道棺材要用上等的木头。他还给李老板讲了那个小孩让棺材屋吓傻的故事。告诉他看见过伐木场的老师傅一遍遍给棺材刷上一层层漆,使之发出一种闪烁不定的幽暗光亮。

  李老板还是哑着嗓子,“是啊,人只死一次,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只好带一副好棺材了。”

  “要死的是你的好朋友?”

  李老板并不答话,自顾着叹息一声,“可是躺不躺好棺材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拉加泽里并不知道。藏族人关心死后灵魂的去处,对肉身的安置并不特别上心。

  “嗨!我对一个年轻人说这个干什么!”

  一阵微风吹起,又是一股一股的杜鹃花香送到鼻腔里来,但他已经没有感觉了。房子背后,河岸下面,轰轰奔流的河水他也没有听见。星空灿烂,河水轰鸣着在星光下奔向东南。而芬芳温暖的春风之中,这片群山里,一片片的杜鹃正从山脚的河岸,由低到高,开向山岗。再有一个多月,现在山顶积雪的那些山梁,将变成杜鹃的海洋。

  ,从三十年前开始,采伐的利斧挥向成材的高大树木:杉树、桦树、栎树和柏树。到如今,伤痕累累的群山上那些成材的树再也不能连缀成片,倒是这些枝干虬曲,木质疏松的杜鹃生机勃发,使沟壑峰峦一片绚烂。在学校作文课上,拉加泽里曾经用很漂亮的文字写过杜鹃。

  他写杜鹃文字,最让老师赞扬的就是说,这些杜鹃初放之时,他不是看见,而是听见。现在他却对扑鼻而来的浓重香气都没有了一点感觉。他的心思已经全部沉浸在李老板刚刚给他的那张纸头上去了。

  他出了店门,看见检查站的关口上还亮着灯光,沉闷的脑子里也透进了一丝亮光。他往检查站走去,一下下迈开步子时,腰眼上被电警棍击伤的地方放电一样蹿出一股股尖锐的痛楚,闪电一样蜿蜒而上,直到脑门顶上,凝聚的灯光进散开来,变成许多晃动不已的光斑。他尽力稳住身子,深吸一口气,但他仍然未曾闻到杜鹃花香。那些光斑消失了,只是在耳朵里留下了嗡嗡的余响。

  他走进检查站时,刘副站长已经有些醉意了。

  站长被撞伤,要是出不了医院,锁着验关章和神奇表格的柜子钥匙就由他来掌管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屋子中央满是苍蝇屎的白炽灯摇晃不止,使围着桌子的检查站这些人,一张张脸神情不定,忽明忽暗。检查站七个人,一正一副两个站长,五个验关员,轮流值守关卡,余下的也无处可去,就在屋子里打牌喝酒。

  拉加泽里进屋的时候,又有人举起了酒杯,“刘站长,我再敬你一杯!干!”

  “站长在医院!”

  “所以,你现在就是站长!”

  “至多也就是代理站长!”

  “代理也是站长!”

  “这话倒也在理,好,我……咦?这小子,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拉加泽里尽量使自己的笑容自然而灿烂。

  “来,替我喝了这杯!”

  拉加泽里接过来一饮而尽。

  “妈的,你……干什么来了?”

  “我想请你看看,这单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拉加泽里拿出了那一纸批件。

  一个人大笑,“疯了,补轮胎的小子都拿着批件做生意,真是疯狂了!”

  几个醉了的家伙就把那张纸头抢来抢去,“我看看!”

  “我看看!”

  “给我也看看!”

  他们不是要看这纸头是不是真的,这东西他们见得多了,但这么一张纸头从这个天天见面.不吭不哈,围着个橡皮围裙修补汽车轮胎的毛头小子手上拿出来,就有些稀奇了。

  “咦,居然是真的。”

  “该不是哪个木头老板皮包里掉出来,你捡到的吧?”

  “小朋友,捡到东西要交给警察叔叔知不知道?”

  拉加泽里急了,伸手要从别人手里去抢,纸条就围着桌子在醉汉们手里传来传去,拉加泽里围着桌子跑了两圈,惹得他们纵声大笑,而他围着这长条桌子跑动时,牵动了腰上的伤处,一阵尖锐的疼痛使他脸上出现了很可怕的表情。他这表情,把检查站夜宴桌边纵情的笑声立刻冻结了。每张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都像被施了传说中的定身魔法。纸条正好传到本佳手上,他举着纸条就再没有往下传递了,他的眼睛落在被痛楚弄得一脸怪相的拉加泽里身上。

  他问:“你怎么了?”

  疼痛像闪电一样,猛抽他一鞭,又在倏忽之间消失了。闪电袭来,炫目的光使他眼前一片黑暗。闪电消失,他又看见了。看见r那张公家人可以开会也可以围着喝酒吃饭的长条桌子,看见所有人都紧盯着他,惊诧的目光里也多少包含着一点关切的意思。

  而本佳手里举着那张纸,眼神里流露出更多的关切,“你怎么了?”

  拉加泽里尽力使自己因疼痛,因屈辱扭歪的脸恢复正常,让肌肉不要紧绷,让牙关不要紧咬,让眼睛里不要流露出怨恨的光芒,不要让这张脸告诉别人自己是如何感到愤怒与羞耻。果然,他回归到正常位置的五官相互配合着作出了一个需要的表情,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妈的,没想到老王下手那么重,这腰一阵阵痛得要命。”

  刘副站长这才开口:“这小子倒是条硬汉,连老王都说你是好样的。”

  拉加泽里这才伸出手,从本佳手里去夺自己的批件。

  本佳笑了,“好小子,你扯呀,用劲呀,我不松手,撕成两半,这张纸就什么都不是了。”

  拉加泽里就松了手,嘴里却溜出来甜蜜的称呼:“好哥哥,你就还给我吧。”

  有人提议,“看你敢跟警察硬抗,坐下,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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