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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机村的春天本该是这样到来的。先是风转了方向,西北方吹来的风缩回冷硬的锋头,温暖温润的东南风顺着敞开的河谷吹拂而来。在这一天比一天暖和的风的催促下,积雪融化,坚冰融化,冻结一冬的溪流发出悦耳的声音。暖暖的太阳光下,树木冻得发僵的枝干,日益柔软,有一点风来,就像动情的女人一样,摇摇晃晃。土地也苏醒了,一点点地潮湿,一点点地松软,犁头把肥沃的土地翻开,种子从女人们的手里撒播下去,然后,几场细雨下来,地里庄稼就该出苗了。

  但是,在这前所未见的干旱春天,地里的庄稼虽然出了一点苗,但天上降不下来雨水,老是高挂着明晃晃的太阳,那些星星点点的绿意便无力连缀成片。有风起来的时候,庄稼地里不见绿意招摇,反倒扬起了股股尘烟。

  绿意不肯滋蔓,日子仍像庄稼正常生长的年头一样流逝。播下种子后,就该是修理栅栏的时候了。机村庄稼地靠山的一边,都围着密实的树篱。林子里的野物太多,要防着它们到地里来糟蹋庄稼。

  修理栅栏的时候,间或会有人把手搭在额头上,向着远处的来路张望。有时,这个张望的人还会念叨一句:“该是多吉回来的时候了。”

  这一天,有一个人正这样念叨时,看见远远的河口那边高高地升起一柱尘土。尘土像一根粗壮的柱子升起来,升起来,然后,猛然倾倒,翻滚的烟云在半天中弥漫开来。但却没有人看见。

  央金站起身来,一手又着这个年纪说来很粗壮的腰,一只手抬起来,很利落地在额头上做了一个擦汗的动作,然后喊:“看,汽车来了!”

  人们哄笑起来。因为胖乎乎的央金这个动作像她的很多动作一样,都是刻意模仿来的。她模仿的对象是报纸上的照片,是电影里的某个人物,或者宣传画上的某种造型。

  央金不管这个,不等人们止住笑声,她已经往公路上飞奔而去了。她的身后,扬起了一股干燥的尘土。更多的人跟着往山下跑,在这个干旱的春天里,扬起了更多的尘土。

  往汽车上装桦木的男人们还记得,那天的桦木扛在肩上轻飘飘的,干旱使木头里的水分差不多都丢失干净了。

  汽车一来,全村人几乎都会聚集到那里。这和以前那些日子一模一样。甚至还有人问司机:“你看到多吉了吗?”

  那个时代的司机派头比公社干部还大,所以,这样的问题他根本懒得回答。

  头发雪白,脸孔红润的桑丹也痴痴地站在人群里。

  不一样的是,这时,人们头上,好像有一股不带尘土味道的风轻轻地掠过去了。人们都抬了一下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天上依然是透着一点点灰的那种蓝,风里依然有着干燥的尘土的味道。只有桑丹细细地呻吟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下了。

  有人上去掐住她的人中,但她没有醒来。

  还是央金跑到溪边,含了一大口水,跑回来,喷在她脸上,桑丹才慢慢睁开眼睛,说:“我的格拉死了,我的格拉的灵魂飞走了。”

  央金翻翻白眼,把脸朝向天空:“你终于明白过来了。”

  桑丹眼睛对着天空骨碌碌地打转,说:“听。”

  央金说:“桑丹,你终于明白你家格拉走了,你就哭出来吧。”说着,她自己的泪水先自流出来了。这个姑娘跟她的妈妈一样好出风头,心地却不坏,爱憎分明,但又头脑简单。她摇晃着桑丹的肩头,“你要明白过来,你已经明白过来了,你就哭出来吧。”

  桑丹坚定地摇着头,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下一滴泪水。然后,她再次侧耳倾听,脸上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这种神情把央金吓坏了,她转过脸去,对她母亲阿金说:“你来帮帮我。”

  “你能帮她什么?”

  “我想帮她哭出来。”

  阿金说:“你们都小看这个人了,谁都不能帮她哭出来。”

  桑丹漠然地看了阿金一眼,阿金迎着她的目光,说:“桑丹,你说我说得对吧?”桑丹紧盯着她的眼睛里射出了冷冰冰的光芒。天上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但阿金感到空气中飘浮的尘土昧都凝结起来了,她隐隐感到了害怕。但这个直性子的女人又因为这害怕而生气了。新社会了.人民公社了.虽说自己还是过着贫困的日子,但是穷人当家做主,自己当了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过去的有钱人弯腰驼背,也像过去的穷人一样穷愁潦倒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据大家推测,也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今天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干吗还要害怕她呢?于是,她又说:“桑丹,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桑丹又笑笑地看了她一眼:“我的格拉真的走了?”

  “嘁!看看,她倒问起我来了!告诉你吧,你的格拉,那个可怜的娃娃早就死了。死了好,不用跟着你遭罪了!”

  “是吗?”桑丹说。

  “是吗?难道不是吗?”

  桑丹漂亮的眼睛里好像漫上了泪水,要是她的泪水流下来,阿金会把这个可怜的人揽到自己怀里,真心地安抚她。但这个该死的女人仰起脸来,向着天高云淡的天空,又在仔细谛听着什么。她的嘴唇抖抖索索翕动一阵,却没有发出悲痛难抑的哭声,而是再一次吐出了那个字:“听。”

  而且,她的口气里居然还带着一点威胁与训诫的味道。

  阿金说:“大家说得没错,你是个疯子。”

  桑丹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又浮起了带着浅浅嘲弄的笑意,说:“听见了吗?色嫫措里的那对金野鸭飞了。”

  她的声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在现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桑丹说什么?金野鸭飞了?”

  “金野鸭飞了?”

  “她说色嫫措的保护神,机村森林的保护神飞走了。”

  “天哪!”贫协主席阿金脸上也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央金扶住了身子都有些摇晃的母亲说,“阿妈,你不应该相信这样的胡说!”她还对着人群摇晃着她胖胖的,指头短促的小手,说:“贫下中农不应该相信封建迷信,共青团员们更不应该相信!”

  “你是说,机村没有保护神的吗?”

  “共产党才是我们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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