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旧年的血迹 | 上页 下页


  次年七月满月的夜晚,她突然感到体内热力升腾,她脱去上衣,呆呆地看着自己正在隆起的乳房。她像当初母亲那样躺在床上,月光洒在她身上,使她变成陷在黑色牛毛毯子中清幽幽的一汪人形的湖光。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叛徒。所以,联想到几年前在村中广场上看到的我父亲一身戎装的形象,忍不住颤抖起来。

  而眼下,彩芹老师斜倚在门框上,倾听山坡上我父亲砍柴的声响,一副慵懒而又自在的模样。我做功课。教室的泥土地面十分潮湿,沿墙角生满了白色的霉斑,板凳和桌子腿陷进泥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一分钱一支的不带橡皮的硬芯铅笔很难在纸上留下痕迹。我不断用口水润湿笔尖,又不断把作业本脆生生的纸张划开一个个三角形的口子。我不敢抬眼,害怕看到彩芹老师那高耸的双乳,就像不敢直视撕开沉沉夜幕的蓝色的蛇形闪电。可是她的身躯由于激情难以抑制而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香气,和窗外喧闹的广场上架起的铜锅里蒸腾而起的香气混合成一体,使我感到像没有内脏似的,腹中只有虚空。

  我生性懦弱而羞怯——甚至是惶恐,而又自我意识强烈。我感情的土壤因为不断地粗暴践踏和自我开垦愈益深厚,愈益肥沃。

  彩芹老师走到我身边。她吹拂到我后颈的气息使我一下变得浑身瘫软。胃往下滑,心往外跳。她带着崇敬的神情对我说:“你阿爸像块石头。”她突然把我的铅笔、本子和父亲用杜鹃花木雕成的文具盒劈劈啪啪扫进抽屉。

  她紧拉住我的手穿过广场。

  嘎洛的独眼和其他一些表示深明内情的眼睛在我们脚跟后骨碌碌滚动。而他们并不知道我爱我的老师,老师自己也想象不到。我们开始奔跑,向着父亲砍柴的声音,两旁的桦树墙一样向后倾倒,结果我们奔向的是两只啄枯树的啄木鸟。那交互起落的橐橐声跟斧头斫伐木头的声音一模一样。啄木鸟扑扇起美丽的翅膀穿过浓密的绿色叶障,飞进了蓝空,而那回荡的声音还没有消失。我的心也张开同样一对翅膀,看到翅膀搅起树海上众多叶子的银光。因为急速奔跑,因为她身上特殊的汗气,我感到晕乎乎的飘然欲仙。我想起她母亲的故事,她母亲为我们祝福,她母亲是那朵满含雨点的荧光闪闪的云彩,背倚绿光明亮的山冈。

  彩芹老师摇着我的双肩,说:“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把我当成一块破布片搓揉,笑意遁去的唇下露出一颗尖利的犬齿。我却偏偏觉得这个样子非常漂亮,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她也一皱鼻子,抽泣起来。她把我紧紧搂住,我止住哭泣,听到两颗心在激烈地撞击胸腔,把脸埋在她高耸的双乳中间。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仰脸见她双唇一下失去了血色而变得干燥了,她拼命搓揉我的头发像搓揉一蓬乱草。

  “你是你阿爸的好孩子。”她亲吻我的脸腮。十二岁早熟的我听任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吻我而口里念叨的却是父亲的名字。我恨父亲,我爱父亲,感到对不起自己处境悲惨的父亲。我是坏人,因为我是坏人的儿子。村里没有四类分子,因为唯一的头人已经死了,生产队集会就都是由父亲上山砍取暖、熬茶兼作照明的干柴。尤其是冬天,一晚上会议就要烧掉五背干柴。那种夜晚,全村人聚在一起,请人读完一段报纸后就陷入深深的沉默,只有一群年轻女子时不时低声的讥笑。人们像一段段木桩,只有贼亮的眼光随着哗哗欢笑的火苗跳荡,黑黝黝的身影在石墙上狂舞。人们静听着雪霰打在屋顶的沙沙声响。

  嘎洛曾经问过我:“这像什么声音?”

  “像种子播进地里的声响。”那些木桩般的身躯都随之摇晃了一下,当时正在讨论的是要不要把储备的种子分了度过面临的春荒。

  “头人家的孩子毕竟是头人家的孩子。”一个唐突而满含妒意的声音说。

  “说不定他爷爷是跟达赖到印度去了。”

  “他们的人不少。”

  “加德满都,新德里,加尔各答,加、加拿大。”

  “我喝过从加尔各答来的咖啡。”

  “焦锅巴味。”

  “那是你没放糖的缘故。那次,若巴头人请我喝那玩意儿,他是在银壶里熬的,我说,焦锅巴味,头人说,蠢猪,他替我放进一块四四方方的四方糖……啧!”

  “我当红军时也吃过那鸦片一样的东西。”嘎洛说。

  “红军还吃鸦片。”

  “刚到若巴家,伤痛时头人就叫我和他抽上两口。”

  “你不是说当红军的事你不记得了。”嘎洛一挥手,说:“算了,算了,还是说说留不留种子的事吧,啊。”那些年头,人们总聚在一起,排遣愁苦与孤寂。母亲带着我坐在会场的某一角落,我总要千方百计摆脱母亲,在火堆边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这时,总有人把粗砺的大手放在我头顶,我坐在一大堆细腻的尘土上,听话题不时转向我们家族昔日的富贵与荣耀。而使我与这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家族发生关系的父亲却是村里唯一不在会场的人,他只能坐在自家矮小土屋的火塘旁,手中攥着一张我从学校借回家的《参考消息》。他曾经向我详细讲述过东巴基斯坦和西巴基斯坦中间怎么会隔着一个印度这样与我们生计无关的问题。

  一夜会议不得结果,并不意味着下一夜聚会就会使我们全村人的肚皮做出获得一个令人感到实在可靠的保证。这仅只意味着在一大溜袒着肚皮贴着墙根晒太阳的社员们注视下,父亲又得从残雪斑驳的树林中背回五大背干柴。冬天里无所事事的男性社员们漠然望着父亲一次次穿过广场,望着大片冻结的土地上野鸽和轻捷的云雀成群飞起又降落。

  冬天林中的积雪被风聚集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漩涡。我总要尾随父亲身后,帮他拾掇柴火。父亲毫不领情地用刀背砍我,用绳子抽我,我一切都能忍受而不哭泣。终于有一天父亲动用了拳头,他恶狠狠地把我打翻在蒙着一层青色苔藓的岩石上,看到我口中的血一滴滴顺下颌慢慢地淌,把地上的积雪染红,父亲膝头一软,差点就跪在我面前。风在树林上空打着尖厉的唿哨。我想我看到了泪水怎样在他眼眶中打转,我转身奔下山冈,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我差点哭出声来,可她替我揩净血迹时又开始恶毒地诅咒我父亲。我咬伤了她的手,我恨她,她恨父亲,她和彩芹老师无法比拟。

  后来,父亲就默许我跟他上山了。

  我们坐在雪地上歇息时,父亲说:“你大了,阿来。”一股暖流从头顶滑向脊梁,然后蹿向十根冻木的脚趾。我把脚趾紧紧蜷拢,不让这暖流从趾尖溢出。

  我说:“阿爸。”我想像猫一样蜷缩在他脚前,我冷。

  挂在冬日灰色天空中的太阳像一只迎风流泪的眼球。

  “那天,你从对面坡地上下来,我才觉得你长高了。我想我看错了,我把挂书包的钉子往上移了,可你还是一伸手就挂上去了。”父亲笑笑,这是多少年以来,父亲第一次露出微笑。

  父亲掏出一支经济牌纸烟点燃。

  他又递一支给我。我摇摇头,泪水就下来了。

  他又尴尬地笑笑。

  “我想你饿了,抽烟抗饿。营长叫我抽烟时就说饱吃冰糖饿抽烟。”父亲粗糙的手指从我脸腮上刮去泪水,说,“大了,娃娃,男娃大了,鸡鸡上就要长头发一样的东西了。就要想女人了。”我趴在地上,屁股朝天撅起,哭着说:“阿爸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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