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尘埃落定 | 上页 下页


  土司心里十分满意。新来的奶娘脸上虽然还有悲痛的颜色,但奶汁却溢出来打湿了衣服。

  这时,我正在尽我所能放声大哭。土司太太没有了奶水,却还试图用那空空的东西堵住傻瓜儿子的嘴巴。父亲用拐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声音,说:“不要哭了,奶娘来了。”我就听懂了似的止住了哭声。奶娘把我从母亲手中接过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饱满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样,而且是那样地甘甜。我还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亲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额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

  我那小胃很快就给装得满满当当了。为表示满意,我把一泡尿撤在奶娘身上。奶娘在我松开奶头时,背过身去哭了起来。就在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儿子由喇嘛们念了超度经,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了。

  母亲说:“晦气,呸!”

  奶娘说:“主子,饶我这一回,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母亲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记耳光。

  如今我已经十三岁了。这许多年里,奶娘和许多下人一样,洞悉了土司家的许多秘密,就不再那么规矩了。她也以为我很傻,常当着我的面说:“主子,呸!下人,呸!”同时,把随手塞进口中的东西——被子里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绽出的一段线头啦,和着唾液狠狠地吐在墙上。只是这一二年,她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吐到原来的高度上去了。于是,她就干脆做出很老的样子。

  我大声哭喊时,奶娘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求求你少爷,不要叫太太听到。”

  而我哭喊,是因为这样非常痛快。

  奶娘又对我说:“少爷,下雪了啊。”

  下雪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确实就不哭了。从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镶着一方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来一点,我才看见厚厚的雪重重地压在树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赶紧说:“你看,画眉下山来了。”

  “真的?”

  “是的,它们下山来了。听,它们在叫你们这些娃娃去和它们玩耍。”

  于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了衣服。天啊,你看我终于说到画眉这里来了。天啊,你看我这一头的汗水。画眉在我们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阴时谁也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天将放晴,它们就全部飞出来歌唱了,歌声婉转嘹亮。画眉不长于飞行;它们只会从高处飞到低处,所以轻易不会下到很低的地方。但一下雪可就不一样了,原来的居处找不到吃的,就只好来到有人的地方。

  画眉是给春雪压下山来的。

  和母亲一起吃饭时,就有人不断进来问事了。

  先是跛子管家进来问等会儿少爷要去雪地里玩,要不要换双暖和的靴子,并说,要是老爷在是要叫换的。母亲就说:“跛子你给我滚出去,把那破靴子挂在脖子上给我滚出去!”管家出去了,当然没有把靴子吊在脖子上,也不是滚出去的。

  不一会儿,他又拐进来报告,说科巴寨里给赶上山去的女麻疯在雪中找不到吃的,下山来了。

  母亲赶紧问:“她现在到了哪里?”

  “半路上跌进抓野猪的陷阱里去了。”

  “会爬出来的。”

  “她爬不出来,正在洞里大声叫唤呢。”

  “那还不赶紧埋了!”

  “活埋吗?”

  “那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麻疯闯进寨子里来。”

  之后是布施寺庙的事,给耕种我家土地的百姓们发放种子的事。屋里的黄铜火盆上燃着旺旺的木炭,不多久,我的汗水就下来了。

  办了一会儿公事,母亲平常总挂在脸上的倦怠神情消失了。她的脸像有一盏灯在里面点着似的闪烁着光彩。我只顾看她栩栩生辉的脸了,连她问我句什么都没有听见。于是,她生气了,加大了声音说:“你说你要什么?”

  我说:“画眉叫我了。”

  土司太太立即就失去了耐心,气冲冲地出去了。我慢慢喝茶,这一点上,我很有身为一个贵族的派头。喝第二碗茶的时候,楼上的经堂铃鼓大作,我知道土司太太又去关照僧人们的营生了。要是我不是傻子就不会在这时扫了母亲的兴。这几天,她正充分享受着土司的权力。父亲带着哥哥到省城告我们的邻居汪波土司。最先,父亲梦见汪波土司捡走了他戒指上脱落的珊瑚。喇嘛说这不是个好梦。果然,不久就有边界上一个小头人率领手下十多家人背叛了我们,投到汪波土司那边去了。父亲派人执了厚礼去讨还被拒绝。后一次派人带了金条,言明只买那叛徒的脑袋,其他百姓、土地就奉送给汪波土司了。结果金条给退了回来。还说什么,汪波土司要是杀了有功之人,自己的人也要像麦其土司的人一样四散奔逃。

  麦其土司无奈,从一个镶银嵌珠的箱子里取出清朝皇帝颁发的五品官印和一张地图,到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告状去了。

  我们麦其一家,除了我和母亲,还有父亲,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之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经商的叔叔去了印度。后来,姐姐又从那个白衣之邦去了更加遥远的英国。都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国家,有一个外号是叫做日不落帝国。我问过父亲,大的国家就永远都是白天吗?

  父亲笑笑,说:“你这个傻瓜。”

  现在他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很寂寞。

  我就说:“画眉啊。”

  说完就起身下楼去了。刚走到楼下,几个家奴的孩子就把我围了起来。父母亲经常对我说,瞧瞧吧,他们都是你的牲口。我的双脚刚踏上天井里铺地的石板,这些将来的牲口们就围了过来。他们脚上没有靴子,身上没有皮袍,看上去却并不比我更怕寒冷。他们都站在那里等我发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们去逮画眉。”

  他们的脸上立即泛起了红光。

  我一挥手,喊一嗓子什么,就带着一群下人的崽子,一群小家奴冲出了寨门。我们从里向外这一冲,一群看门狗受到了惊吓,便疯狂地叫开了,给这个早晨增加了欢乐气氛。好大的雪!外面的天地又亮堂又宽广。我的奴隶们也兴奋地大声鼓噪。他们用赤脚踢开积雪,捡些冻得硬梆梆的石头揣在杯里。而画眉们正翘着暗黄色的尾羽蹦来蹦去,顺着墙根一带没有积雪的地方寻找食物。

  我只喊一声:“开始!”

  就和我的小奴隶们扑向了那些画眉。画眉们不能往高处飞,急急忙忙窜到挨近河边的果园中去了。我们从深过脚踩的积雪中跌跌撞撞地向下扑去。画眉们无路可逃,纷纷被石头击中。身子一歪,脑袋就扎进蓬松的积雪中去了。那些侥幸活着的只好顾头不顾腚,把小小的脑袋钻进石缝和树根中间,最后落入了我们手中。

  这是我在少年时代指挥的战斗,这样地成功而且完美。

  我又分派手下人有的回寨子取火,有的上苹果树和梨树去折干枯的枝条,最机灵最胆大的就到厨房里偷盐。其他人留下来在冬天的果园中清扫积雪,我们必须要有一块生一堆野火和十来个人围火而坐的地方。偷盐的索郎泽郎算是我的亲信。他去得最快也来得最快。我接过盐,并且吩咐他,你也帮着扫雪吧。他就喘着粗气开始扫雪。他扫雪是用脚一下一下去踢,就这样,也比另外那些家伙快了很多。所以,当他故意把雪踢到我脸上,我也不怪罪他。即使是奴隶;有人也有权更被宠爱一点。对于一个统治者,这可以算是一条真理。是一条有用的真理。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容忍了眼下这种犯上的行为,被钻进脖子的雪弄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火很快生起来。大家都给那些画眉拔毛。索郎泽郎不先把画眉弄死就往下拔毛,活生生的小鸟在他手下吱吱惨叫,弄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在火上很快就飘出了使人心安的鸟肉香味。不一会儿,每人肚子里都装进了三五只画眉,野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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