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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12

  阿措真的就在那天晚上溘然长逝了。临睡时,他不断地打嗝,女医生吩咐让阿措靠在她脚前。帐篷里很挤,我说我宁愿露宿,但她坚持把我的被褥放在她的左侧。

  她附耳低声对我说:“情形不对。”

  阿措仍然打着嗝,但已合上眼睛睡了。

  睡下时我看她悄悄地往睡袋里洒香水,我说我身上牲口气味可重得很哪。

  “你可以好好洗洗。”

  “骑上马背三年,就一辈子也别想脱掉这种气味了。”

  “我和若尔金木初是好朋友。”她说。

  我说她是谁。

  她嗤嗤地笑了,说若尔金木初说谁也没有那个样子在她桶里喝过水,除了她家里那只小花猫有时蹲在桶沿上一起和她到水边去。女医生又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结了婚了。

  她说她男人是连长。

  “带兵打越南?”

  “在外省修公路。”

  “那里也有驮帮吗?”

  “不,那里牲口很少,人很多,他们肩挑背扛。”

  “你们汉人怎么那么多。”

  她叹了口气,就谁都不再说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帐篷门外徘徊。终于,我看清楚那是阿措的白马挣脱了脚绊,静静地站立在帐篷门口,月光把它低垂着脑袋的影子投进帐篷,而它本身除了闪亮的眼睛外,月亮在它皮毛上反射出的一片莹光,使它仿佛成为一个幻影。

  我们入迷地打量这匹马。

  穹达低声对奥达说:“它哭了。”

  这时,奥达平静的声音响起来:“阿措醒着吗?阿措,你的牲口哭了。”

  “是啦,奥达、穹达、夺朵,我想,我的时候是到了。我的白马啦!”

  白马听到主人的声音,团团旋转着发出悲怆的嘶呜。

  “去吧!白马,这么多年,感谢你了。”

  牲口咴咴两声。

  “去吧!我不能起身喂你两团糌粑了。夺朵,求你解下它身上所有的绳索。”

  我照办了。

  我们静听着牲口嗒嗒的蹄声响到林边。另外那些牲口不安的咴咴声,并没有使这蹄声停止。接着我们听到树枝折断和鸟雀惊飞的声响,我想像着白马疾驰于夜的沉沉莽林中的样子,奇怪的是我也不能确切地再现它的模样了,它已化为一团闪烁的白光,沿着土坡上升,被透明浸凉的月光所照耀。

  穹达的悲咽声打断了我的遐想。

  “给阿措换衣裳。”奥达吩咐。

  阿措是必死无疑了,几个虱子从内衣里爬出来,俯伏在电筒的光芒下。

  这支手电筒是临睡时女医生倒悬在帐篷顶上的。

  我跪在阿措身边,穹达把我拉开:“这不是年轻人的事情。”

  “你说吧,阿措伙计。”

  “我想穿走三个伙计一人一样东西。”

  这样,他穿走了我的绸府衬衫,奥达的狐皮坎肩和穹达的黄缎面的夹衫。我们又给他套上一条齐膝的土白布短裤,一双鹿皮长靴和一件夹衫。现在,穿饰一新的阿措从头到脚散发着樟脑的气息,这气息使得眼前这场面多少显得不太真实了。

  “酒。”奥达说。

  他跪到阿措身侧,给他喝了一口。阿措咽下。那只碗经过奥达、穹达和我的嘴唇,又回到奥达手中,奥达翻转空碗:“我们干了,伙计。”

  阿措又说:“酒。”

  我们连干了三碗。空碗放在阿措手边。

  “谢谢。”

  女医生手脚利落地“砰”地敲开一支针药,插进针头,对着光抽动那针筒。

  她说:“我不能治好这病,我只能减轻你的痛苦。”

  “谢谢。我不痛,我想过好多次,果然天照应了。我无病而终。可你打吧,你真实多好的人哪。”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伙计们,医生,我的白马已经走了,我使唤了它整整十八个年头,它来和我告过别了。那年到双河镇,它五岁口,给人蒙了眼推石磨。奥达你说糟踏了一匹好牲口,你打了那个老板。

  公安局关了我们半个月。后来我们花一千元买下了这匹牲口。这是大家的钱。可是奥达和穹达你们俩都说:“阿措,归你了。

  是这样吗,伙计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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