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来 > 奥达的马队 | 上页 下页


  我只能想像他内心的忧虑。想像有一朵乌云飘游而来。那忧虑是一只翅膀不断扇动的飞鸟。

  前方峡谷中稀薄的雾气颤动着,从河面以及各种植物群落腾起。阳光闪烁得明丽耀眼。在千里岷山的腹地中,河谷地带的地形都是极其相似的。这道山谷也就像那个孩子在十余年前走过的那道山谷。再过三五年,在同样的烈日下,会有同样的散发浓烈汽油味的卡车,在同一时间疾驰而过,车尾扬起长长的一带尘土。

  我不知道的只是那些尘土会不会再抱住一个孩子孱弱而孤独的身影,充塞在他脑中的已不是学校灌输的种种有用无用的思想。而是水、食品、家、阴凉这样一些字眼。这些字眼如水珠般从晴朗的长天泻入胸中,激起回响。

  那辆抛锚在山弯的卡车是他上午没有搭乘的那一辆。他不顾干裂嘴唇的刺痛。咧嘴笑了起来。路转入一个山弯,那辆车便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如此数次。

  他再看到那辆车时,司机正对着车胎小便,一个女人从路边的树丛中走出来,那辆车就开走了。

  他疲惫地走到停过卡车的地方,灰土中只有几圈淡淡的油迹。尘土散尽后,阳光刺眼地以更大的劲头扑向地面,那个扔在草丛中的塑料袋吸引了他的目光。

  等他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袋中的饼干粉末已全部倒进了口中。他费了很大劲才用唾沫把这些饼干粉溶化,吞进了胃里。这是一块从路上不易望见的低洼草地,被几棵酸枣树所遮掩。洼地里辅开一条麻袋和几张报纸,居中那张报纸整面只有一篇文章,小段小段错落间杂的黑体字也不能使那张纸显出一点生气。一群苍蝇麇集到报纸中央,苍蝇忽起忽落的翅膀下,是一摊鼻涕一样的东西,他一下便领悟了那是什么。

  所以,又很容易地看到那个女人屁股留在报纸上的汗迹,以及麻袋下面被蹬乱的一些绿草。头晕目眩。

  他口渴得更厉害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跑到公路上去了,念叨着学校在这方面给予他的惟一一个字眼:黄色小说。黄色小说。他顶着骄阳,轰轰作响的燥热地气从脚下蒸腾起来。他感到口渴难忍。

  他转身又走进那小小洼地。看到苍蝇已经被几只蝴蝶赶走。他记得母亲就十分爱怜花间的蝴蝶。它们扑扇着美得难以形容的翅膀扑向那团粘液。

  他想痛快地呕吐,但肚里却空空如也。

  他走在空荡荡的干旱的河谷中。水、食物、报纸和蝴蝶这些字眼交替着飞蝗般向他扑击。

  身影渐渐拉长。

  迎面似乎有风,风中有股泉水的气息,潮湿的泥土与石头上青苔的气息。一只什么鸟在谷中响亮地啼叫。他追踪而去,却是一个腐臭逼人的泥沼。

  想着心事,我离马队掉得太远了。

  我的卡车将专门搭乘这种无助的孩子。或许还有他们善良的母亲。不知不觉,在想像中我已跨进了那辆只存在于纸上的卡车驾驶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是和奥达以及我们大家的马队不能并存的东西。你难以想像成队的卡车飞驰于这道山峡时,你们的命运将会如何,我不愿想像。我们不能像电影里那个英勇的骑兵上校,尊严而平静地迅速走近死亡。在自己与坐骑一起涌流血液的汩汩声中眼望着天空,双手交叉,放在心跳渐渐微弱的胸口,这是一个和平年代。事情本身悄悄显现,带着一种毫不容情的力量。我们不能找到那样的公式把自己变成英雄。我们只能为自由生活的丧失而哀悼而痛苦。

  我把父亲的来信攥到手中,拉直了缰绳,我要告诉奥达这一切。我将从女医生他们勘探队打在路旁的标桩理起。

  这些木桩的距离恰好是我们马队首尾相接的长度,它们被牢牢地楔进泥地或石缝。楔进时被砸坏的都重新换过了。一块石头边就扔着几根坏了的标桩,在漂亮的木纹上涂抹的红油漆十分引人注目。

  女医生不理会老师的殷勤,兜转马头对我说:“你们那大个子老头心脏肯定有毛病。”

  “阿措?”

  我向她讲述了阿措几次突然犯病的情形。我说得非常详尽,说老实话,这并不就等于是相信这会给阿措带来什么好处,只是因为路还长。我以一株野生樱桃出现时的时间开始,在心里估算出走到树前需要的时间,我依据的不是钟表,而是雪青马颤动的频率。

  当我折下那结果最繁的一枝时,我的叙述恰好结束。

  我把这枝樱桃递到女医生手中。

  她郑重地说:“心理对病人有很大影响,你不能告诉他。我们队里得心脏病的人要送到你们马队来。

  你们无忧无虑,啊……“

  “你吃樱桃,”我赶紧说。

  穹达勒了马在前边等我。

  “啊”,穹达说,“除了女医生,你是不是还能听听我说话?”

  我说:“你要说什么屁话就说吧”,我注意到老师也在找寻樱桃,女医生只给了他很少几颗。

  “那家伙还想吃到甜樱桃。”我又说。

  俗话说:三趟马跑过的地方不会同时有三株甜樱桃。我们的同行者把那枝樱桃扔到远处。

  “我嗅到一种气味。”穹达压低声音说,“你要相信我另外那一只鼻子”。

  “那只鼻子在哪里?”

  “血。我已经嗅到那气味了。”穹达两眼望天,身躯在颠动的马背上古怪地扭动。他摇晃着脑袋再次向我俯过身来,强烈的口臭令人作呕,我真想挥拳捶陷他那粗笨的油光光的鼻梁。

  “啊”,穹达说,“公路所带来的忧患与艰辛所赐予我们的疾病!不是吗?一个医生,一个老师,有一个地方,不祥的乌鸦已经在群集了”。

  “我要在今天夜观星象……”

  我重重地一拳把他打下马。他抹掉牙根上的血,恶狠狠地与我对视一阵,他放在刀把上的手慢慢松开了,我在马上,脚尖正对他的胸膛。

  “我宽恕你了,只愿这血能代替那血。”穹达狠狠地说。

  女医生挥动着那鲜嫩的樱桃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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