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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九


  王宗实看着瓷盒内的鱼尸,原本苍白的脸上,此时涌上一层叹息,终于有了些鲜活表情:“黄梓瑕,老夫真是不得不佩服你,这么小的东西,你居然也能找得到。”

  “这是梓瑕在义庄,解剖了张行英父子的尸身后,彻底清洗内脏,最后在声门裂中发现的,”黄梓瑕淡淡说道,“一模一样的小鱼,一模一样的所在,一模一样的情况——死者在临死前都是性情大变,原本温厚安静的人变得异常偏激,张行英死前直指我助纣为虐,要为天下人而除掉我;张父则在儿子死后爬上城楼,向京城百姓散布夔王谋逆的谣言,如此情状,与鄂王殿下,岂非一模一样?”

  王皇后不敢置信,虽竭力保持平静,但头上的步摇依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你的意思,鄂王也是如此,体内被人放入了小鱼?”

  “不错,正是因为阿伽什涅,所以鄂王癫狂发作之际,自尽而亡,却在临终前向所有人诬蔑,这是夔王所下的手!”

  王皇后冷哼拂袖道:“荒谬!鄂王死于夔王之手,天下人尽皆知。鄂王死前亲口说出是夔王杀他,王公公与上百神策军俱是亲耳听闻、亲眼目睹,你此时说一句他是自尽而亡,又有谁会相信?”

  “奴婢并不是凭着口中话来翻案,而是我的手中,便有证据。”黄梓瑕从箱笼中取出一份验尸案卷,举在手中说道,“鄂王去世,大理寺与宗正寺等人请周子秦前去验尸,如今卷宗已经签字封档,证据确凿。而我的手中,便是抄本,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鄂王胸前伤口为斜向右下,即是相对于面前验尸者来说,偏向左下——也就是说,若鄂王不是自尽的话,凶手只可能是一个左撇子。”

  王皇后的脸色,愈发难看,一言不发。

  “然而朝中人尽皆知,夔王数年前在平定庞勋之乱后便遇刺,如今左手已只能做一些日常的动作,惯用手是右手。而杀人这种需要充分力度、角度的事情,他如今的左手又怎么可能做得了?”

  王皇后语塞,只能悻悻拂袖,愤怒作势坐下,看也不看她一眼。

  黄梓瑕看向王宗实,说道:“至于阿伽什涅的情况,王公公于此正是大行家,阿伽什涅的秘密亦是您告知我。梓瑕不才,见识浅薄,还有劳王公公向我等详加说明此事。”

  王宗实漠然冷笑,本欲钳口不言,但听李舒白说:“王公公请说。”

  他犹豫许久,终于悻然开口,说:“黄姑娘所言略有偏差,阿伽什涅的鱼卵细微如尘埃,服下后沾附于喉咙之中,便可开始孵化。孵化后小鱼极小,可钻入声门裂中吸食人血,但也活不了多久,便会死于体内,腐烂消失。但幼鱼身怀毒素,死后微毒也可随血液入脑,宿主便陷入一种走火入魔的偏执念头,若心中正有疑惑,更是心心念念,狂热偏激,至死方休。”

  黄梓瑕点头道:“让人服下小鱼很难,但细若尘埃的鱼卵,则要简单多了。而且小鱼在人体内的孵化需要时间,是以鄂王应该早在夔王前去探访时已经被鱼卵寄生。同时,凶手还假托疯癫的陈太妃,在她殿内桌上留下了指甲痕迹,暗示陈太妃之死与夔王谋夺天下有关,然后凶手趁机估摸着鄂王已因那留言与阿伽什涅之毒而狂乱,便送去匕首与同心结等物,所以,即使他那段时间闭门不出,也依然能算准时机,给予鄂王最后一招暗示!”

  王皇后强自镇定,将目光从王宗实身上收回,侧身半扶着皇帝,见他面如死灰,身体越显冰冷,便低声问:“陛下感觉如何?可要回去休息?”

  皇帝目光涣散,紧紧抓住她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嘴唇蠕动许久,才低声说:“不……朕还要,听一听。”

  李舒白的目光,缓缓落在帝后身上,声音如常清冷:“王公公可知道,在先皇驾崩的那一日,本王曾在他咳出来的血中,找到一条阿伽什涅。”

  王宗实唇角抽了一抽,仿佛是露出一个笑意,又慢条斯理地袖起手,说:“是啊,那条阿伽什涅,一直留在王爷的身边。只是王爷养鱼不得其法,老奴每每暗自惋惜。”

  李舒白并不理会其他,只说:“当年先皇驾崩的时候,我们诸位皇子皆跪候在外,然而王公公却是先皇近侍,不但进入殿内,而且,召集各地僧人法师入京,还赏识其中会摄魂术的一位沐善法师,带他入殿为先皇祈福,是吗?”

  王宗实点头,事实如此,他并不回避。

  “张行英的父亲,当年入宫为先皇诊治,下针换得父皇最后一刻清醒。然而父皇清醒后,你却不让诸皇子入内觐见,也不让朝臣来聆听遗言,只与沐善法师在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普天之下,如今只有王公公一人知道了。”

  王宗实听他这样说,却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平板的笑意:“还能有什么,先皇醒来后知道是张伟益让他苏醒,便索纸笔。老奴还以为是要留遗诏,便拿了黄麻纸来,谁知陛下只提笔在纸上胡乱涂绘,留下三团黑墨,便龙驭归天了。老奴与陈太妃揣测,原来是先帝要赐张伟益画,于是便命人送去了。如今那幅画,应该尚在张伟益的手中呢。”

  黄梓瑕听着,发声问:“公公敢肯定,陛下遗笔所留的,真的只是一幅画吗?”

  “三团涂鸦,不知所云,我当时看了不解其意。但陛下确是说要赐给张伟益。当时,一直伺候陛下起居的陈太妃也在,便是她命人送去。此后,我便未再见此画了。”王宗实冷冷说道。

  黄梓瑕直视着他,缓缓问:“公公是认为,白纸黑墨,板上钉钉,那被涂鸦掩盖的真相,永不可能有再现的一天,所以才会如此笃定,是吗?”

  她说及此处,李舒白忽然微微侧头,看向殿外,似乎听到了什么,但又似乎不真切,便又将头转了回来。

  王蕴原本奉命时刻紧盯着他,但此时听黄梓瑕剖析案情,殿外初升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身上,玄青色的衣衫与黑色的纱帽,映衬得她的肌肤在日光中莹白如玉,通透无比。他一时恍神,竟顾不上李舒白,只专注侧耳听黄梓瑕说下去。

  只听王宗实仰头漠然道:“什么叫被涂鸦掩盖的真相?事实便是如此,我又何须多言?”

  “然而,王公公可知道,异域有书云,菠薐汁调和阿芙蓉、天香草等,可层层剥墨。若将书纸涂上此水,便可将表层涂鸦剥掉,显露出下方的东西——”黄梓瑕又俯身从箱笼中取出一个纸卷,在神情陡然僵硬的王宗实面前展开。

  黄麻纸上字迹历历,就连一直虚弱倚靠在王皇后身上的皇帝,也骤然瞪大了双眼,喘息声急促起来。

  黄麻纸上的字,分为三块,是因书写者体带虚弱,手腕颤抖垂坠,而显得不太连贯。但那字迹潦草,行笔无力之下,却依然可以清楚看出上面所写的那三块内容:

  长闻天命,今当以归。

  夔王,朕爱之不离左右,颖悟类太宗,今以社稷托之。

  王归长辅。皇帝,敕。

  王宗实脸色剧变,面上的冷峻倨傲顿时不见,只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站在他身后的王蕴则愕然望着这张陈旧的黄麻纸,他明白那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只是巨震之下,竟不知所措。

  王皇后霍然起身,又赶紧跪下,半扶半抱地搀住皇帝,胸口急剧起伏,却连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而黄梓瑕走到丹陛之前,将那张先帝御笔呈给皇帝看,缓缓说道:“请容梓瑕猜一猜当年先皇去世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王公公为陛下登基而煞费苦心,做好了两手准备。一个是小红鱼,另一个是沐善法师。王公公早已在喂药时给先帝喝下阿伽什涅鱼卵,估摸着孵化时间,便让张伟益强行施针将昏迷多日的先帝救醒,并让沐善法师诱导先帝,立遗诏传位于郓王。却没想到先皇病重吐血,小鱼竟随着鲜血吐出,未能奏效。而沐善法师似乎也只能在遗诏立好后,控制了当时在场的陈太妃的神智,使秘密不至于外泄——不知梓瑕猜的,可正确吗?”

  含元殿内,丹陛上下,一时死寂。

  皇帝与王宗实,都只咬牙不言,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黄梓瑕只觉得体内涌上一阵眩晕虚弱。如此重大的秘密,此时被她这一番话揭开,她仿佛已经看到刀斧加身的那一刻。然而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强行支撑着,继续说了下去:“然而,先帝留下的诏书、遗言、托孤之臣,最后,都没能起到作用。先帝驾崩之后,遗诏被毁,知晓遗言的太妃被弄至疯癫,托孤的王归长被杀,夔王帝位被夺。到如今,陛下赐下一杯毒酒,连夔王存活于世的资格,都要剥夺!”

  皇帝盯着那张陈旧的先帝手书,脸上的肌肉抽搐,青紫的脸色加上抽动的肌肤,显得极为可怖。他看了许久,才又合上眼,靠在身后榻上,低低地笑出来:“王宗实,朕早说过,随便撕碎烧掉,谁……又敢追究先皇临死前写的东西哪儿去了?或者,给那个张家一把火……连这东西一起烧掉,就一了百了……你偏偏觉得他还有用,不肯下手!”

  “臣不敢相信……这不可能!”王宗实低声嘶吼道,“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法门,能将两层墨剥开,恢复下面的字迹?!”

  “王公公,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您是太轻信自己的见识了,”黄梓瑕说着,又轻叹道,“只是陈太妃未免太过可怜,当夜她在殿中服侍先帝,必然也知晓了此事,于是便被沐善法师下了摄魂术,先是出面将遗诏赐给张伟益,后又疯癫发狂,一世也只清醒得片刻,给鄂王留下了警诫。只可惜,却适得其反!”

  “她居然还清醒过来了?”王宗实脸上露出惨笑,问,“她干了什么?”

  黄梓瑕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手中的黄麻纸收卷起来,说道:“太妃给鄂王留下了一张涂鸦,与被涂改后的遗诏相差无几——想必,那该是她陷入疯狂之前脑中最深刻的景象。她虽然疯癫,但还因为遗诏而觉得夔王会再次争夺皇位,因此提醒鄂王远离夔王,怕他被卷入这朝政斗争之中。却不料,鄂王将这些话当成母亲对夔王的控诉,再加上他自己又确实喜欢年长的一位女子,因此而越发促成他对夔王的猜忌与怨恨。在陷入疯狂之后,只一味钻牛角尖,也不管其中不合情理之处,至死不悟。”

  皇帝瞪着她,喉口嗬嗬作响,却始终说不出话来。王宗实漠然冷笑,问:“事到如今,鄂王已然薨逝,你所说的一切,也不过是猜测而已。如今你拿着十几年前的先帝遗诏来,又想要干什么?如今的天下,已经是陛下的天下,难不成……夔王还以为,自己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臣弟并无所求,只是陛下对臣弟,防范得太深了,”李舒白笔直站立于阶下,仰头淡淡说道,“自臣弟在徐州平叛之后,陛下既想要借臣弟压制王公公,又生怕臣弟有二心,在臣弟身上动了无数诡异手脚,实在没有必要。”

  皇帝只冷冷一笑,扶着王皇后慢慢坐下来,靠在榻上,缄口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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