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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一片闹闹嚷嚷之中,李舒白终于从马车上下来了。他身材本来就高,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人人都觉得他已经看到了自己,顿时都安静下来,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

  他也不抬手去接,只示意侍从们分开众人,往府门口走去,说:“本王先沐浴更衣,你们可在厅中等候……”

  说到这里,他站在大门口,然后忽然呆住了。

  一群人不知夔王到底看见了什么,但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话也只说了半截,便再无下文。他身后的人赶紧个个探头,想看看门内到底是什么,会让这个素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闻名的夔王忽然愣住。

  李舒白已经回过神来,他进了门内,转身对着阶下所有人说道:“今日倦了,诸位请回,一切事务明日再议。”

  “王爷,人命关天啊王爷!温璋的事情到底……”

  “王爷,一百二十座浮屠哪!工部上下人等都要上吊了……”

  “王爷,您看一眼啊……”

  李舒白听若不闻,只让人关上大门。

  他站在门后台阶上,望着门内照壁前的那条纤细身影。

  黄梓瑕一身鹅黄色裙裳,头上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上面只插了那支他送给她的簪子。

  她站在粉白色的照壁之前,略显苍白的面容上,笑靥淡淡。她凝望着他的眼神之中,含着世间最明亮的一对星子,映在他的倒影之中,照得他眼前的一切,都骤然生出万千光彩。

  他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阶,向着她走去。

  而她站在风中,黄衫风动,青丝微扬,笑起来的时候,眼中的星子也轻轻地动荡起来。

  他心口盘旋的那些气息,也随之紊乱,连呼吸都无法顺畅。心口的血狂乱地涌动着,一阵冷一阵热,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

  他走到她身前两步,才停下脚步,问:“为什么要过来?”

  她仰头望着他,说:“你阵仗这么大,一路上又不断有人接风洗尘,比我可慢多了。我前日就到了,已经休息了两天。”

  他没有被她岔开话题,依然问:“不是叫你在成都安心等着我吗?”

  “怎么等呢?等到明年秋日,然后等到你的绝笔信吗?”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双唇却已经微微颤抖,气息语调也略显艰难,“虽然我知道,你既然有了安排,那就定能安然回来的,可……我耐心不太好,而且,比起毫无把握的等待,我还是喜欢自己能抓住的东西——握在手里的,我才觉得安心。”

  她面容上的笑容,倔强而灿烂。秋日最后一缕斜阳照在她的笑颜之上,让整个世界都恍惚迷离起来。她金色的容颜让李舒白一时不敢正视,只觉得眼睛微微灼痛。

  他仿佛可以看到,她孤身一人,骑着那拂沙穿越万水千山,在重重的秋日黄花落叶之中,不顾一切地向着京城飞驰的情形。

  喉口像是忽然被哽住了,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能抬手,轻抚她的面容,就如触碰幻梦一般,不敢置信,如在雾中。

  向来清冷淡漠的声音,此时终于开始波动颤抖起来:“你可知道……如今的局势对我而言,有多危险?”

  他命人将随身的那个九宫盒捧上,从中取出那张一路上看了多遍的符咒,递到她面前。

  厚实微黄的纸张,诡异的底纹,那上面,“鳏残孤独废疾”六个字,已经全部被猩红如血的圆圈定。而在这六个字符的底下,血红的颜色延伸渗透,如同鬼魅般的淡色暗纹隐隐浮现,形成了最后一个字——

  亡

  黄梓瑕望着那一个隐隐现出的字,在不祥的底纹之上,似有若无,却触目惊心。

  她看了良久,抬起头来面对他的时候,却只微微笑着。

  她抬起手,握住他的手。就像他当时握住她的手一般,将自己的五指与他亲密交缠。她在金色的夕阳之中,握紧他的手,对他展露出温柔的一抹笑意:“我说过的,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心口狂乱的血潮,终于决了堤。再也没有将她赶走的力气,他不管不顾地将她紧紧抱住,力度大得几近粗暴。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呼吸急促而凌乱,无措如一个尚不解世事的少年。她想嘲笑一下这个素来面容冷淡的男人,可嘴唇张了张,唇角还未扬起,已在他的怀中涌出了灼热的眼泪。

  她将自己的脸抵在他的胸前,静静地,让自己的眼泪被他身上的锦衣吸走。

  长安的深秋,金色的斜阳。夔王府内菊花盛放,药香笼罩着所有的楼阁。

  此时的安宁恬静,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日了。

  大厦将倾,朝廷已经从根处彻底腐烂。夔王李舒白,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惊才绝艳之举,又有何用。终不过是,最后返照的一缕夕阳而已。

  大明宫中,气象万千的殿阁也被宫槐落尽了秋意。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后,又一次踏入紫宸殿之中。

  李舒白将蜀地如今的情况大致汇报之后,又上呈了各地贡品。皇帝还是和以前一样,笑容和蔼,只是原本丰腴的下巴如今显得瘦削了点。同昌公主死后,他与郭淑妃都悲痛万分,是以清减了不少。

  “前几日重阳,几位兄弟齐聚宫中饮宴,只有四弟你不在,七弟还念了右丞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皇帝手捻着十八子,笑道,“朕新修的双阙,你还没见到呢。”

  “双阙?”李舒白早有耳闻,却只不动声色问。

  “是啊,云里帝城双凤阙,进了大明宫后第一眼看见的建筑。可如今含元殿前的翔鸾、栖凤两阁都已陈旧,是以朕命人重新修缮过了,殿内焕然一新,四弟去看了一定会赞赏。”

  李舒白点头,却没说话。他早在蜀地就看过邸报,此番重修含元殿和双阙,大大超过了以前的形制。沉香为梁,金丝楠为柱,各处贴金与金漆共用了黄金数千两,珍珠数百斛,还有犀角、宝石、珍珠等等。后局与工部拆了东墙补这个西墙,至今还补不上。

  皇帝却兴致勃勃,说道:“今年冬至大祭后,我们就在新修的双阙这边喝酒,那边遥遥歌舞,相信必定会名留青史,成为大明宫中的风雅韵事。”

  李舒白说道:“陛下所言有理,不过这工程似乎耗费巨大,昨日工部过来找臣弟,说如今再修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以迎佛骨,似有为难。”

  皇帝皱眉,捋着下巴微须想了想,说:“李用和确实不会做事,工部如此多的钱粮调度,他竟连一百二十座浮屠都建不起来?”

  “今年工程浩多,年初建弼宫,年中公主墓,如今又重修了双阙,再修建浮屠怕是捉襟见肘了。”

  皇帝叹道:“四弟,朕近来颇觉心中不宁,灵徽当年福至心灵,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得活’,可如今她一夕损折,朕这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如风中残烛,谁知还能不能得活,明日、后日又究竟在哪儿?”

  李舒白说道:“陛下正当壮年,如何会有这样的生年之叹?朝廷社稷都还要托赖陛下,万望莫生此孤苦之心。以臣弟看来,这佛骨不迎也罢。”

  “佛骨一定要迎。我生而见之,死而无恨,”皇帝摇头坚拒,转而又问,“那……四弟,你博览经史,觉得九九八十一座浮屠好吗?”

  “九九归一,这数字也是不错的,”李舒白说着,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但陛下若坚持迎佛骨的话,臣弟以为还是最重心意。佛家有十二因缘之说,陛下建十二座也足够了。或也可只建三浮屠,表佛法僧、觉正净,亦是十分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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