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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他流落为乞儿,一路随着流民南下,后来在成都府被书塾里的几个先生接济,引荐给郡守黄敏。

  黄敏十分钟爱他,见他流亡中连自己名字都记不真切了,便给他取名禹宣,又将他带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阳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黄梓瑕。

  背阴中生长的苔藓,第一次遇见日光下肆意绽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黄梓瑕迷了眼睛,几乎无法直视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帮她捡拾怀中掉落的菡萏,碰触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也忍不住握住了,抬头仰望着她。

  她的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清晰如镜。他从此下了决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双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仅有三年。虽然母亲悬梁自尽的那一日还时常在他梦中出现,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长,有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满薜荔的小院。

  还有,他倾心仰慕的那一个少女,黄梓瑕。

  三年后他考中了举人,春风得意地回到义父母的身边,他想自己或许终于能有机会了,于是试探性地,向义父母提起了,想要与黄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义父母就做出了决定,让他搬离郡守府,去往蜀郡给他置办的宅子。

  相比于热烈明晰地与父母争执的黄梓瑕,他对义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离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庆祝他乔迁新居时,相熟的一群人约他出来喝酒,一直闹到入夜。外面的雪细细下起来,他离开醉得东倒西歪的朋友们,一个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绕了远路,到郡守府的外边,在热热闹闹的街市之上,仰头看一看黄梓瑕的小楼。

  小阁之上的灯火,熄灭了。

  他倾心爱慕的那个女子,已经安歇了。

  他含着笑,站在雪地里,回头看着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买卖的人也都收拾了东西回家了。唯有街边一个唱皮影戏的老人,还在纱屏之前,演着小短戏。

  他本已经走过去了,又怜惜老人不易,转回来在纱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钱。他听到老人唱到“长安光德坊”,记忆中那些遥远的东西,被微微触动了。

  于是他站在雪中,抬头看完了整出戏。

  大雪纷纷压在他的发上、肩上,他却毫无知觉。

  他看着自己家破人亡的这一场血泪,成为了街上的一出戏,成为别人口中一个消遣的故事,只落得所有人都赞叹一声“黄梓瑕年少聪慧”。

  黄梓瑕。

  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绽放的夺目花朵。

  他的兄长杀妻案,本已经要结案了。他的一家,苦尽甘来,终于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可为什么,十二岁的她在旁边喊了一声“爹爹”。

  他的母亲悬挂在横梁之上,似乎还在轻轻晃荡。窗外初升的朝阳斜斜地从窗棂外照进来,染得他母亲的整个身子、他家整个破败的屋子、他所处的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血红。

  他刚从梦中醒来,还迷茫的脑子,只余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亲的身前,呆呆地抱着她的腿,发现她已经完全冰冷僵硬了。

  父亲死后,没日没夜织布操劳,终于将他们两人养大的母亲;虽然家境贫苦,可依然咬牙送他开蒙,还给他买上好笔墨的母亲;曾笑着对他说,我们一家人以后团圆美满,开心过日子的母亲;在哥哥被处斩之后疯癫狂乱的母亲,无声无息地吊死在了他睡梦之时。

  他没有家了。

  他把母亲从梁上搬下来,把她拖到床上,仔细妥帖盖好被子。他把眼睛闭上,靠在她的身边,想着,就像睡着一样,永远也不要睁开了。

  然而这一夜的雪,沉沉压在他的身上,让他仿佛又感觉到了,自己那时冰凉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停止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在郡守府外站了多久。直到天亮,有人开门出来,看见他之后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去身上的雪,却发现下面的雪已经化了,又重新冻成冰,和他的衣服皮肤深深地冻在了一处。

  他在眼前恍惚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看见她的面容。

  他倾慕的女子,他荒芜人生中最灼眼的花,他的黄梓瑕。

  他的至仇,他的至恨,他的至爱。

  那一夜的寒冷,让他病了许久。

  他不想再见黄梓瑕。她过来探病的时候,他将书本压在自己的脸上,任凭她唧唧喳喳怎么逗·弄他,他也依然没和她说一句话。

  她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于是沮丧地坐在他的榻边,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般出去就疏远了,不理我?

  他闭上眼,沉沉地说,阿瑕,你要是不会查案就好了。

  她生气地离开了,因为他一句话就抹杀了她的所有骄傲。而他也第一次没有挽留,任由那道裂隙存在他们之间。

  因为他想,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身体稍好一些之后,他到明月山广度寺,去聆听佛法。

  在那里,他遇见了齐腾,为他引见了沐善法师。不知为什么,在心里藏了那么久,原本打算一直腐烂在心里的那些东西,却在沐善法师的笑容之中,全都倾诉了出来。他说到黄梓瑕,说到黄郡守,说到自己的母亲。

  最后沐善法师问,你心里有一条毒龙,既然无法抑制,何不让它大显神威,以求终得内心安息?

  他茫然起身,走出沐善法师的禅房,走过粉墙游廊。

  他看见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诗——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他心里那条剧毒的龙,已经夭矫地冲出他的身体,叫嚣着激荡他全身的血脉,迫不及待要去迎接那鲜血淋漓的快意。

  禹宣讲述到这里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沐善法师身上。

  “阿弥陀佛……禹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还望以毒攻毒,一举摧毁心魔,谁知你竟会错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场大祸!”沐善法师垂目低头,合十道,“当初在齐施主家中看见禹施主,老衲还以为你是还未忘却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寻短见,却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要杀恩重如山的义父母了!”

  李舒白见他立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知道他必定早已准备好说辞,其中必定有内情。但此时禹宣案件尚未完结,他也不说破,只冷眼旁观。

  禹宣也不在意沐善法师,他苍白的面容上浮出一丝绝望的笑意,乌青的唇形状依然美好,只是令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觉惨淡。

  他离开了广度寺,买了一块玉,重又去讨好她。在与她商量设计玉镯的时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间闪过齐腾随身携带的那一条阿伽什涅。

  鲜红如血,飘忽如烟。

  阿伽什涅,龙女一念飘忽所化,往往出现在死于非命的人身边。

  “就两条鱼吧。”他在纸上画了两条圆转的小鱼,慢慢地说,“你和我就像这两条小鱼一样,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转成一个循环,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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