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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哼……齐腾就是你们官府的人,就算你们调查出了真相,最后又真的会追究他吗?”公孙鸢说着,扬起下巴,脸色铁青,却倔强而坚定地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小妹被他杀了,那么就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追讨!就算赔上我自己这条命,又有什么好说的,公孙鸢活在世间问心无愧,死而无憾!”

  黄梓瑕默然无语,缓缓退回到李舒白身后,说:“我只揭露真相,其余事宜,非我所能。”

  真相大白,众人却都不发话。

  周庠身为郡守,咳嗽一声,说:“公孙鸢虽然杀了齐判官,但……那齐判官三条人命在手,甚至仅仅为了制造殉情假象就杀了有秀才功名在身的温阳,律法难饶。”

  他正在暗自庆幸女儿没有嫁给这个狼心狗肺之徒,所以颇有点同情公孙鸢。

  而王蕴心知公孙鸢就是王皇后的大姐,自然也微笑道:“公孙大娘也算是为她的小妹复仇,这一腔热血,豪迈慷慨,似乎颇有古侠士之风啊。”

  这两人帮公孙鸢说话,而范应锡却怒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不假,但偿命也要官府出面,若人人为报私仇便能私下杀人,肆意恩仇,那么,律法何用,官威何存?”

  见他大义凛然,满口朝廷律法,周围众人都哑口无声,只能听他慷慨陈词:“何况齐腾是我府中判官,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身死人手,岂非公然无视我西川军,让我军蒙受奇耻大辱?”

  虽知范应锡如此恼怒,有一半是因为公孙鸢在范元龙身上擦拭刀子,嫁祸于他,但一抬出西川军来,众人顿时都不做声了。

  李舒白也不说话,只垂眼看着手中的茶,置若罔闻。

  见众人都一片安静,等着他定夺,李舒白便将手中的茶碗放到桌上,淡淡说道:“按范节度所言,此事既然关系如此重大,可在成都府衙门初审之后再做定夺。本王虽身兼大理寺卿一职为圣上分忧,但毕竟不熟悉地方事务,不便插手。”

  见他说得滴水不漏,众人便都只俯首称是。

  公孙鸢与殷露衣暂时被收入监中,带离了现场。周子秦体贴地叫人给她们辟个干净点的女囚室,又让人来收拾了所有证物,准备封存入库。

  “今日一番推论十分精彩——杨公公,你在成都府解开的这一桩奇案,真是神妙非常。”夜色已深,但李舒白并不起身,只坐在水榭之前,静静地转头看身旁的黄梓瑕,问,“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余兴节目?”

  周庠顿时露出牙痛的表情——这都时近三更了,灯笼里的蜡烛都换了一茬,百转千回的案子都破了两个,夔王居然还无意安歇,还要看节目?

  “这……请夔王稍待,下官立即去安排官伎前来乐舞助兴……”

  李舒白抬手止住周庠的话,站起身来,说:“本王到成都府后,一向叨扰范节度与周郡守。今日既然周郡守没有准备,那么,今晚便由本王替你们准备一场余兴节目,请各位移步观赏吧。”

  众人顿时愕然,想不到夔王竟会准备一场节目,邀请范节度和周郡守观看。而等到了节目现场之后,众人就更惊讶了——地点,居然是在周子秦所住的西园。

  李舒白与众人步入西园之后,回头看了看跟过来的人。

  范应锡四下打量着这座小园;周庠一脸疑惑;沐善法师精神萎靡,却还强打笑容;王蕴正拉过一个初生的薜荔随意看着;禹宣故地重游,沉默而平静。

  黄梓瑕跟在众人的身后,慢慢进入园中,看着荷叶在黑暗之中泛出的薄薄微光。侍女们高烧红烛,挑亮墙角的千枝烛灯座,照亮厅堂。李舒白坐下后抬头看周子秦,他点点头,虽然有点疑惑,但还是说:“已准备妥当。”

  知见荷塘之上的游廊中,两盏高悬的灯被取下,而那座千枝烛灯座则被移到廊上,在前面放置了一座纱屏。

  众人按夔王示意,纷纷在家仆们搬来的椅上坐下,看着那纱屏。正不解何意,却见一个老艺人往纱屏旁一坐,手里拿个小鼓敲了两下。就着千枝烛的明亮灯光,他将手中一个小本子翻开,开始唱起来:

  “长安旧事乱纷纷,今日闲话说与君。城西有坊名光德,一桩案件辩伪真。”

  他一边唱着,一边在白纱屏上展示长安各坊的图像,转眼又翻出花红柳绿,小桥门户,然后一队人马哒哒骑过小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皮影戏艺人,要给他们演一场戏呢。

  范应锡和周庠等都料不到夔王居然喜欢这个,还半夜邀请他们来看,不由得哑然而笑,又心想或许另有用意,于是又定神认真观看。

  门口大开,骑马的差役们下马入门。门户翻转成内堂模样,赫然是一条女子身影,掉在横梁之上。

  “光德坊内出命案,年轻媳妇把命丧。仵作差人俱验毕,证据确凿要结案。只因一言不相合,满腹闷气无处放。辗转难眠暗投缳,自寻短见实可叹。”

  一位红衣官员迈着方步缓缓走来,在堂屋坐下。身后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绣花衣袄,一对丫髻,十分可爱。

  老人用苍老的声音,模仿着小孩子的声音,居然也真有几分天真意味:“爹爹,爹爹,等等我。”

  红衣官员回头看她一眼,一甩袖子:“小丫头片子,到这里作甚?爹爹身为刑部侍郎,正要来听取结案陈词则个!”

  看到这里,禹宣忽然低低地“啊”了一声。

  王蕴瞥了他一眼,然后才若有所悟,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说:“原来……是那桩案子啊。”

  皮影戏老人翻着书页,念着书上的字。而手下的小女孩也在纱屏上转了一圈,说:“爹爹,我不爱闷在家里看书,也不爱跟着娘学刺绣,我要学就学窥破生死、诊断阴阳的大本事!”

  “呵呵呵,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父亲合着鼓点,连挥了三下衣袖,“走,走,走!去和路边的小野孩子玩儿去!等爹爹结了这个案件,再带你回家。”

  老头儿功夫真是不错,一转眼,手下又翻出看热闹的数个人来,每个人的声音都各不相同,叽叽喳喳地围观着。

  有手里捧着一匹布的商人说:“好教诸位得知,这家娘子出嫁时,没在我家买嫁衣料子,出嫁时穿的那件嫁衣颜色不正,才酿此惨祸!”

  有手里拿着一串首饰的商人问苦主:“大郎,昨天下午,你家娘子在自己店中定了一对银钗,如今她死了,你可还要不要?”

  有手持批命布幡的算命先生,捋着山羊胡子说:“天机不可泄露啊!吾早已算出你家今年该有红白喜事,可惜你没有早来找我,果然逃不开这一场惨剧哪……”

  这下就连周庠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原来演的正是当初黄梓瑕十二岁时破的第一个案件。

  果然,在乱纷纷的人潮退去之后,红衣官员提笔说道:“看来此案已结,定是自尽无疑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边再度翻出穿着花袄的小女孩,叫道:“爹爹且慢!”

  她爹爹一愣,转头看她,问:“乖女儿可是饿了?”

  “不是。”

  “可是渴了?”

  “也不是。”

  “可是要回家了?”

  “更不是。”

  “可恼也,快快玩去,不可在此打扰爹爹公务!”

  “爹爹,这位娘子绝不是自尽的,而是死后被人假装成自尽的模样——她其实是被人害死的!”

  红衣官员顿时身体一阵颤抖:“女儿呀!你小小年纪,为何口出妄言?这断案审案之间曲折离奇,岂是你一介童子可以查知?”

  “然则爹爹啊,莫非你未曾听到这人的话么?”小女孩的手指向旁边,那里立即出现了刚刚那个首饰商,“爹爹,你曾经在家与同僚聊天的时候,说起人之将死,心如死灰,那么,你见过哪个心如死灰的人,会在自尽前还去首饰店里定制银钗的?而且,还只是挑选了样式,并没有拿到手呢!’”

  “哎——呀!”红衣官员又在纱帘前夸张地颤抖起来,老头儿也开始唱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言可解仇怨恨。黄家有女名梓瑕,天南海北声名振!”

  随着老头儿的手一转,小女童已长成娴静少女,走过千山万水,来到开着芙蓉和蜀葵的成都府。

  在鲜花簇拥之中,故事结束。老头儿放下了手中皮影,站起来向众人鞠躬行礼:“诸位,老头儿为大伙儿演的这一段皮影戏,数年前流传于长安,今因种种事由,多已不演。蒙周捕头来请,临时翻阅戏稿再演,生疏之处,还请诸位谅解!”

  “甚好,甚好。”周庠笑道。

  千枝烛灯座被重新移回室内,一室明亮之中,李舒白回头,冷眼旁观众人神情。夔王亲点的余兴节目,谁不说个好字,唯有禹宣坐在椅上,一动不动,那目光还定在走廊之上,那里早已扯下白纱屏,唯有一廊空空的黑暗,幽深恍惚,令人胆颤。

  他的脸色,异常苍白,甚至隐隐浮现出一种铁青的可怕颜色,令他那张俊美的面容,如同石雕般,不带半点生气。

  周围人都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离他最近的沐善法师站起,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禹施主,影戏已毕,何不醒来?”

  禹宣茫然而恍惚,慢慢地抬头,正要看他,却被黄梓瑕打断:“法师,戏还未完,你何不安坐一旁看戏?何必妨碍王爷要看的这一场余兴节目?”

  沐善法师悚然一惊,知道她已经看透自己的用意,于是轻宣了一声佛号,不得不退让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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