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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当初,因她心情抑郁,所以一路上捧着这么大一盆汤,倔强地往前走。身后丫鬟蘼芜跟着,对她说:“还是我来吧,姑娘您太累啦!”

  可她没理会蘼芜,只顾着埋头往前走。弯曲的手臂累了,她就握着盘耳,双手垂下来。双鱼手镯从手腕上缓缓滑脱下来,“叮”的一声轻轻敲击在瓷盘之上,清脆的一声,如碎冰击玉。

  这“叮”的一声,也同样回响在今日,在她的腕间与海碗之上,一模一样,昔日重来。

  她一路上捧着碗,沉默着,低头一步步向着厅堂走去。

  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一起走向厅堂——当初她一家人和乐融融吃饭的地方。

  瓷碗之中刚刚舀起的羊肉汤,热气袅袅,蒸腾而上。水汽凝结在她低垂的眼睫毛之上,湿润了她的眼。

  她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飞,菡萏初生。血色夕阳笼罩着整个天地,而她看见了他的眼睛,温柔明净,不像是望着一个小女孩,而像是望着一个自己将要一生守候的人。

  他在抱起父母离丧的孤儿,亲自送往育婴堂时,眼中满含的泪水。他说,阿瑕,或许这世上,只有我最了解这种感受。她看见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种悲哀忧思,直到她亲人故去的那一刻,她才懂得。

  他们在初秋的薜荔廊下,隔着半尺距离,背对坐着。他一页页翻过书去,她一颗颗剥着莲子。偶尔有一个特别清甜的莲蓬,她剥一颗递给他,而他吃了,悄无声息。她气得摘下一个薜荔,狠狠砸在他的头顶上。那绵软的果实飞了出去,而他抚着头看她,一脸茫然无辜。

  他搬出去住的那天晚上,凌晨下起了风雪。她第二天早早起来要去找他,一开门却发现他就站在门口台阶旁,屋檐遮不住横飞的雪花,他全身僵直,满头落雪。肩膀上的雪已经融化,又冻成了冰,冻结在他的肩头。而他的表情已经木然,只看着她,却说不出话。只在她赶紧将他拉进门,帮他掸去一身积雪时,他才凝视着她,用很低很低,低得几乎模糊不清的声音说,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我离开了你们……要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黄梓瑕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她终于走完最后一段路,走进厅内,将自己手中的瓷碗放在桌上。

  周子秦已经在那里等她,急不可耐要和她说话,但见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后走进来,而她的神情又那般凝固沉重,于是站在桌子旁边愣了愣,没有上前打扰她。

  身后帮她拿着碗碟的李舒白,将洗净的小碗一个个分设在桌上。

  黄梓瑕默然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已经挽起的袖子紧了紧,开始盛汤。

  她左手捧着小碗,虚悬在蒸汽袅袅的大海碗之上,右手用木勺舀起里面的汤,盛了一碗之后,木勺放回下面的大碗之中,双手将碗放回,再拿起一个碗盛汤……

  她脸色苍白,虽然勉强控制自己,可却无法遏制自己的颤抖身形。李舒白看着她的面容,见她神色如同死灰,眼中满是巨大悲恸。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固执地向着自己最恐惧的那个结果,一步步走去,悲哀无比,绝望无比,坚定无比。

  李舒白抬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她一直在颤抖的身体,感觉到他掌心按在自己肩上,有一种力量通过他掌心与她肩头的相接处,隐隐流动,自他的手中,从她的肩膀贯入,有一种巨大的勇气压住了她脆弱单薄的身躯。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必害怕——我始终站在你这边。”

  她的呼吸,因他的话而急促起来。那种死一般压着她的沉重负担,那些她不敢面对的可怕结果,那注定令她撕心裂肺的凶手,都在一瞬间变得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真实地还原案件的所有步骤与细节,是将一切罪恶抽丝剥茧不容任何掩盖,是将所有真实提取淬炼呈现在众人面前。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她如今有着身后最坚实的壁垒,他会给她最大的力量,无人可以剥夺。

  她仰头回看李舒白,缓缓朝他点头,低声说:“没事,我会做好的。”

  李舒白深深凝望着她,见她眼中神情坚毅,才放心放开了她的肩膀。

  她的心头清明通彻,原本颤抖的手腕也变得稳定起来。她盛好了五碗香气四溢的羊肉汤,一一摆放在桌面上,然后,又一一摆放到原来亲人所坐的方位上。

  然后,她才仿佛浑身脱力一般,慢慢在桌边坐下,怔怔盯着这五碗羊肉汤许久,开口说:“子秦,帮我验一验这五碗羊肉汤。”

  “验什么?”周子秦有些摸不着头脑。

  “毒……鸩毒。”黄梓瑕缓缓的,却清清楚楚地说道。

  周子秦顿时震惊了,大叫出来:“怎么可能有毒?这是你亲自从厨房端过来,由夔王护送过来,又亲自盛好放在桌上的啊!再说……再说你哪儿来的鸩毒?”

  “验。”黄梓瑕咬紧牙关,再不说任何话。

  周子秦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将这几个小碗放到托盘之中,端回自己住的地方。

  李舒白与黄梓瑕跟着他到院落之中,守候在门边。

  两人俱不言语。天气朦胧阴暗,笼罩在薜荔低垂的游廊之上,夏末最后几朵荷花在亭亭翠盖之上孤挺,一种异常鲜明夺目的艳红。

  长风带着夏日最后的热气,从荷塘上滚过,向着黄梓瑕扑去,笼罩了她的身躯。

  她身上有薄薄的汗,针尖一般颗颗刺在肌肤上。又迅即被热风蒸发殆尽,唯留一丝难以察觉的疼痛。

  只剩得水面风来,斜晖脉脉。

  黄梓瑕靠在栏杆上,许久缓过气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李舒白。

  而李舒白也看着她,没有任何言语。

  黄昏笼罩在他们身上,整个郡守府一片死寂。

  夕阳如同碎金一般洒落在远远近近的水面之上,波光跳跃,粼粼刺目。

  四年。

  在这里,她从一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蜕化为一个不顾一切的少女;也是在这里,她从人人艳羡的才女,打落成人人唾弃的凶嫌。

  她曾想过,自己已经历了人间最为痛苦不堪的际遇,尝过了最撕心裂肺痛彻肝胆的滋味,她也曾想过,这个世间,应该没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等待着自己了——

  然而却没想到,真相到来的时刻,居然比她所设想过的,更加可怕。

  她身体剧烈颤抖,在这样的夏末初秋夕阳之中,她却全身骨髓寒彻,额头和身上的冷汗,渗出来,细细的,针尖一般。

  她抓紧了李舒白的手,用嘶哑干涩的声音,问他:“难道,真的是我……亲手送去了那一碗毒汤,将我所有的亲人置于死地?”

  李舒白默然望着她,看见她眼睛瞪得那么大,可那双眼睛却是死灰一样的颜色,没有任何光芒在闪烁。

  那个千里跋涉,狼狈不堪地被他按倒在马车之中,却还固执地说自己要为亲人洗雪冤屈的少女,那眼中一直跳动的火焰,熄灭了。

  一直支撑着她走下来的信念,消失了。

  李舒白握着她的手,感觉到那种彻骨的冰冷。因为她身上的那种寒意,他的心口也涌上一股带着刺痛的凉意。他慢慢地抬起双臂,将她拥在怀中,压抑着自己微颤的嗓音,低低地说:“不,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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