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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是前年底了,禹施主中举不久,晴园举行诗会,陈伦云邀我前去。当时诗会虽有十数人,但禹施主风姿卓绝,我于众人之中看见他,便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沐善法师叹道,“后来禹施主的义父黄郡守一家出事之后,他郁积在胸,因此自尽。齐判官虽救了他,但见他心如死灰,于是便请我前去疏导,自此禹施主与我来往渐多。”

  黄梓瑕点头,又叹道:“我也听说,齐判官与大师来往颇多。”

  沐善法师点头道:“阿弥陀佛,齐施主在老衲这边也是常来常往的,他言语风趣,常带笑容。只可惜英年早逝,成都府少了一个妙人啊……”

  周子秦赶紧道:“大师真是普度众生,禹宣当日自尽,也全是靠大师才打消了轻生念头。”

  沐善法师面上虽还挂着笑意,但目光游移不定:“是啊,凡俗之人谁能离却红尘万丈呢?禹施主想要以一死解脱烦恼,总是缘木求鱼。”

  黄梓瑕便问:“这么说,法师也是知道禹宣的烦恼?”

  沐善法师说道:“自然知道。他身为黄郡守义子,又人人皆知黄家姑娘为他而毒杀全家。他深恨自己害得恩人一家家破人亡,因此内疚不已,将一切罪责都算到了自己头上,心魔深种,因此偏激了……”

  “我看他如今常有头痛,不知这是心病还是自杀后留下的病根呢?”黄梓瑕又问。

  沐善法师叹道:“依我看来,该是二者皆有。”

  黄梓瑕点头,又问:“请法师恕弟子好奇,听齐判官的管家说,法师曾到京城游历,并带了一条阿伽什涅回蜀,赠送给齐判官?”

  “是啊,老衲于京中偶得贵人相赠,于是便带回成都府。谁知后来在经书上看到此鱼嗜血不祥,怕是不合佛门清净,正想是不是要放生为好,刚巧齐判官前来探访,对小鱼颇为喜爱,我明言告知,他却不以为意,将小鱼讨了去——唉,恐怕是我误了他,给他带去了血光之灾啊。”

  “法师思虑过甚了。那不过是一条小鱼,何来不祥只说?法师难道不曾听说,夔王身边也常携带一条小鱼吗?也正是阿伽什涅。”黄梓瑕说道。

  沐善禅师见她说及夔王,赶紧合十轻诵佛号:“阿弥陀佛,夔王万金之躯,得上天庇佑,自非区区小鱼可损及万一。”

  “而且,据说齐判官那条小鱼,已经不见了?”

  沐善禅师神情一僵,但随即便笑道:“心中无愧,波澜不惊,外物又何能妨碍自身呢?只要坚守自身,小鱼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见老和尚又开始转移话题,黄梓瑕只好又绕回来:“齐判官既然如此喜欢禅师送给他的小鱼,不知为何又没有妥善养护?不知那条鱼,如今又在何处呢?我曾向禹宣询问过此事,但他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在他的家宅中,也并无这条鱼的下落。听管家齐福说曾听齐判官对禅师提及,不知可有此事?”

  沐善禅师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动,语调越显缓慢:“实有其事。那条鱼……是被禹施主弄死了。”

  这下就连周子秦都诧异了:“听说阿伽什涅生命力极强,足有百年寿命。禹宣无缘无故,怎么会弄死这条鱼呢?”

  “想是他病情发作,一时不察,将养鱼的缸摔破了。就算阿伽什涅再顽强,失去了水始终无法再活下去。”

  黄梓瑕见他答得滴水不漏,也只能点头,说:“原来如此……关于此鱼,弟子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请问法师是否可以赐教?”

  沐善法师表示许可,她才问:“关于那条鱼,阿伽什涅,请法师为我们讲一讲来历,何人所赠,如何得来,可否?”

  “鱼……”沐善法师犹豫着,许久才点头道,“我出家之后,不喜黄白,与尘俗之物无缘。因此我之前上京,王公公便给我送了几卷玄奘法师亲手所抄的经书,还有那一条阿伽什涅。据说此鱼乃佛祖面前龙女一念飘忽所化,天生带有佛性。我带回成都府之后,因为齐腾喜欢这条鱼,向我讨要多次,我也觉得自己一个和尚,何必蓄养生灵,所以便送给了他。”

  说到了鱼,周子秦又想起一事,赶紧将那个双鱼镯子从自己的怀中拿出来,放在桌上,说:“法师,这个……”

  话音未落,沐善法师已经猛地将手一缩,似乎不敢触碰。他年纪老迈,举止缓慢,此时骤然动作,令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是一惊,觉察到了异样。

  而沐善法师也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失态,但一时却不知如何掩饰,只能仓促问:“这……这是何物?”

  黄梓瑕抢先问:“法师之前见过此物吗?”

  沐善法师迟疑一下,知道自己刚刚的反应毕竟骗不过人,只能说:“是,这是齐判官所有之物,我曾见过。”

  “啊?原来法师也知道此物啊?”周子秦赶紧说,“这是我们在此案中找到的一件证物,齐判官在世的时候,曾说死者之物或许不洁,让我们来找禅师以法力净化此物。我二人今日前来,主要也是为了此事。”

  沐善法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镯子,欲言又止。

  黄梓瑕问:“法师,可能净化此物么?”

  沐善法师摇头道:“此物……不祥,净化无益,不如埋入黄郡守夫人墓中,也好了结。”

  周子秦还茫然不觉,而黄梓瑕则缓缓问:“原来,法师早知此物是黄梓瑕所有?不知是否齐判官告知于你?”

  沐善法师迟疑道:“适才是周捕头说涉及此案……”

  “我说的是松花里殉情案,而齐判官又购买了此镯,我们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周子秦迷迷瞪瞪道问,“而大师又如何知道此镯属于黄梓瑕?难道黄郡守家一案,与此镯有相关联之处?”

  “这……”沐善法师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黄梓瑕正色道:“老禅师虽是佛门中人,但官府办案,还请禅师如实述说,为我等答疑解惑,否则,怕我们误会了其中原委,使法师牵扯到是非。”

  沐善法师两条倒挂的眉毛耷拉得更加下来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是……老衲出家人不打诳语,二位尽管问吧。”

  黄梓瑕先问:“不知法师是在什么时候看见这个镯子的?又是怎么知道这镯子与黄郡守家有关?”

  “是年初了,禹宣自杀的那一次,我到齐判官宅中探望时,禹宣看见这镯子,神情反应颇为激烈。而齐判官对我说,这是黄府旧物,禹宣当初送给黄家姑娘的,所以如今他看到此物,便每每忆及当初,情绪癫狂不可自拔。”

  “那么,最后这镯子,齐判官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这个我便不知道了……也不知道这镯子如何会到了周少捕头的手中,又牵扯到什么松花里命案。”沐善法师眼睛微眯,端详着那个镯子,若有所思,“只因这镯子造型独特,因此我记得它……”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从堂后的门口传来。三人立即转头看去,禹宣站在那里,手中的茶壶与杯盘全部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尚在地上袅袅冒着热气,但他却一动不动,只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个镯子,脸色惨白,一如死灰。

  黄梓瑕慢慢地站了起来。

  周子秦不明所以,将那个镯子拿起来,看看镯子,又看看禹宣,问:“禹兄,你是看这个吗?”

  禹宣的双唇微微张了张,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终于从恍惚之中醒了过来,如梦初醒般蹲下,赶紧收拾地上的杯盘碎片。

  黄梓瑕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来与他一起收拾碎瓷片,低声问:“怎么了?”

  “忽然,有点头晕。”他说着,头埋得低低的,唯有那浓长的睫毛,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如同风摧蜻蜓翅翼。

  黄梓瑕慢慢地回头,目光从周子秦手中的那个镯子上滑过,落在沐善法师的身上。

  他垂首默诵佛经,一张苍老干枯的面容上,唯有一双不泄露任何神情的眼中,残存着一点精光。

  吃了一盏茶之后,沐善法师起身告辞。

  禹宣与黄梓瑕、周子秦送他到门口,又回来落座。夏末天气,颇为炎热,天井中小小一眼水池,也生不出多少凉快,那热茶的气息一熏,黄梓瑕只觉得自己内衣全都湿了。

  禹宣给她递了一柄扇子,她赶紧拿在手中扇着。周子秦一边说着“心静自然凉”,一边却发现没有多余的扇子了,只好苦着一张脸擦汗。他抹了一把汗,可怜巴巴看着黄梓瑕,问:“崇古,扇子借我扇一会儿?”

  黄梓瑕摇头,说:“你知道我脸上有易容的,万一被汗泡湿了,可就糟糕了。”

  周子秦撅起嘴,说:“我就觉得奇怪嘛,王爷都不再易容了,你是他身边一个小宦官,干嘛还要易容啊?”

  黄梓瑕用扇子遮住脸,淡淡地说:“这边有认识我的人。”

  “认识又怎么样,他乡遇故知不是挺好的么……”周子秦说到这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赶紧问,“崇古,你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欠了蜀郡某人的钱,怕被追高利贷?”

  黄梓瑕对于他的奇思妙想异想天开早已习惯,只径自扇着扇子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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