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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将满三十了。”周子秦抓抓头发,颇有点无奈,“真是气死人,我爹初到蜀地,自然要与节度使搞好关系的。齐腾数年前曾娶过亲,但妻子过世已久,范大人知道我妹妹还在闺中,便说齐腾是他左膀右臂,正要寻一门好亲事。你想,节度使这样说,我爹还能怎么样?便叫人拿了生辰八字对一对,没想一下子就合上了,大吉大利!这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李舒白若有所思,低声说道:“太阿倒持,无可奈何。”

  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是指节度使势力太大,连郡守都为之钳制。但周子秦却不解,只眨了眨眼睛,然后又笑道:“不过我妹妹也不吃亏。我妹被人退婚后,在京城那是肯定找不到良配了,所以我爹才千里迢迢带她来这里呢,还不就是为了找嫁一个不明底细的人,糊里糊涂娶了她?”

  黄梓瑕顿觉其中肯定有无数内幕,赶紧问:“为什么会被退婚?”

  周子秦明知道此时街上空无一人,却还是要东张西望一下,看看周围确实没人,才低声凑到她的耳边,说:“她认识了教坊中一个男人,打得一手好羯鼓,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还亲手给对方做香囊,结果被人撞见,传了流言……唉,家丑不可外扬,你们可千万保密啊!”

  黄梓瑕点点头,说:“那也没什么,不过一个香囊而已。”

  “总之我爹是差点气死了。我上头的哥哥们啊,如今个个在各大衙门任职,升迁平稳,可家中偏偏出了我和紫燕这样的不孝子女,真是家门不幸啊,哈哈哈……”

  告别了周子秦,黄梓瑕和李舒白回到客栈。

  天色已深,他们准备各自回房,只站在院子中略略聊了几句。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追查下去?”

  “在我们理出的几条线中,那个仆妇汤珠娘已死。殉情案发之后,我们要找她,她便立即死了,想必其中定有问题。明日应遣人立即前往汉州,寻访与她熟悉的相关人等,看看是不是能从她日常的蛛丝马迹中找出点什么,破解凶手杀害她的原因。”

  李舒白点头,又说:“以前在郡守府做事的人,基本都还在,但却并无异常,看来没人能从你家血案之中获利。鸩毒的来源与下毒的人,查起来范围必定又要加大,难度不小。”

  黄梓瑕点头,抬头望着墨蓝色的夜空。斜月当空,银河低垂,一空星子明灿若珠。

  这成都府的深夜,与她当初出逃那一夜,一模一样。

  家人去世的那一日,她被诬陷为凶手,仓惶逃出成都府。那时长空星月的光华暗淡,她看不见自己的前路,唯有一意北上,希望能在京城抓住一线渺茫的机会,为家人和自己伸冤。

  但其实,那时她心中,是深埋着绝望的。她深心里并不信自己真能找到愿意帮助自己的人,也曾在幽暗的山路之上茫然流离,以为自己的人生将会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谁知如今,她竟能在身旁这个人的帮助下,再次返回成都,追寻真相。

  她的目光转向李舒白,看着他沉默的侧面。微垂的睫毛覆住他的眼睛,轻抿的唇角始终勾勒着冷淡的线条,然而只有黄梓瑕知道,在他这冰冷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然,在她狼狈不堪地被他从马车座下拖出后,为什么明明可以将她毫不留情驱逐出去的他,会愿意接受她的交换,带她到蜀郡追寻真相呢?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目光微微一转,看向她这边。

  两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了。

  黄梓瑕看见他幽深不可见底的目光,只觉得那目光直直撞入自己的胸口最深处,让胸膛中那颗心跳得急剧无比。

  “早点休息吧,明日我们要寻访的范围,可能会比较大,你可要注意寝食。”李舒白轻声嘱咐她。

  “嗯,王爷也是。”她点头。

  两人正要各自回房之际,外面忽然传来砰砰的声音,是有人乱拍外面大门,在这样的深更半夜,几乎惊起了半条街的人。

  店小二和衣睡在柜台内,正是睡梦香甜流口水的时候,被门外人打断了好睡,端了一盏油灯就要出去骂娘。谁知灯光一照到外面,他顿时什么声儿都起不来了,只讪笑着问:“客官,您住店?”

  那人声音嘶哑,焦急说道:“我这朋友受伤了,你赶紧给开一间房吧!”

  黄梓瑕听这声音熟悉,赶紧往外走。李舒白亦陪她走出,说:“张行英怎会带人半夜投宿这边?”

  只见外面店堂一灯如豆,照在刚进门口的张行英身上。他紧搂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人,面色焦急,脸带血淤。

  他身材十分高大,又是这般可怕模样,难怪小二压根儿不敢阻止他,只赔着小心劝他:“这位客官,看你朋友受伤很重啊,我看你还是找医馆去吧。”

  “医馆……哪里有医馆?他问。”

  小二还没来得及回答,李舒白已经低声叫了出来:“景毓。”

  九 碧树凋残

  靠在张行英身上的那个伤者,乍听到他的声音,顿时全身一颤,一直垂在胸前的头也艰难抬起,低声叫他:“王……”

  “对,他就是王夔啊,你认出来了?”已经走到他身边的黄梓瑕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景毓在黯淡灯光下,面无血色,气息奄奄,一双眼睛却牢牢定在李舒白身上,放出一种亮光来。只是他也立即知道不便在这里透露李舒白的身份,便也就不再出声。

  李舒白让张行英将景毓先扶到自己房中,小二瞧着这两个浑身是血的人,愁眉苦脸又不敢说话。

  黄梓瑕说了一句“我去找大夫”,便向小二借了一个破灯笼匆匆跑了出去。

  她对成都府内外了若指掌,一时便寻到街角的医馆,用力拍门。

  里面的翟大夫最是古道热肠,半夜三更的有人求出诊也从不推辞,他见黄梓瑕说有人受了重伤,便赶紧收拾了药箱,跟她出门。

  等到了客舍,景毓已经躺下了,一身的污血破衣也丢掉了,盖着被子神智朦胧。

  翟大夫帮他把脉望切之后,才摇头道:“这位小哥受伤多日,伤口多已溃烂,却还能支撑着到今日,本已是危险,结果今日又再度受伤,新伤旧伤,恐怕不太好办。如今我也只能给他开点药,至于是否能痊愈,只有看他素日身体底子是否能扛得过着一劫了。”

  翟大夫帮景毓脱了衣服,又将刀子喷了烈酒在火上烧过,要先将他身上溃烂的肉给挖掉。

  黄梓瑕避在外头,听着里面景毓压抑不住的惨叫,不由得靠在墙上,用力咬住下唇。

  那群刺客,到底是谁派遣来的?调得动京城十司的人,能将岐乐郡主都当成武器利用,又洞彻李舒白与自己所有动向的人,究竟会是谁?

  她的眼前,先是浮现出皇帝那张温和含笑的丰腴面容,然后是王宗实阴恻如毒蛇的眼神。然而,还有其他隐藏在背后的人,王皇后,郭淑妃,庞勋,以及近在眼前的西川节度使范应锡……世间种种,人心最不可测,谁知道究竟会是哪一个人,在和颜悦色的表面下,暗藏着叵测杀机?

  房门轻响,是张行英也出来了。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她的身边,转头看看她,欲言又止。

  黄梓瑕于是便说:“对,是我。”

  “真的是你……”他低低念叨了一句,高大的身躯站在她面前,头颅耷拉下来,说不出的沮丧痛苦。

  黄梓瑕叹了一口气,问:“你怎么碰上景毓的?”

  “我,我本来是想在蜀地到处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阿荻,谁知昨日出了成都府,沿着山路走时,忽然有人骑马从山道那边直冲过来。山路狭窄,我一时闪避不及,竟被撞得滚下了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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