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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第三簪 芙蓉旧

  一 似幻如真

  眼前的世界,明亮恍惚。

  春日的小楼,半开的窗。窗外一枝枝明亮的绯樱开得丰腴饱满,似乎只要轻轻一阵风,就会全部于枝头坠落,化为一片粉色霞光消散。

  黄梓瑕推开窗户,望着前方的郡守府。早晨的空气清新得近乎凛冽,向着她直扑而来,她的脑中却是一片混沌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前方是郡守府,父母兄长住在前院,而她因为喜欢花园里正在盛开的绯樱,前几日迁到了花园的小阁内。

  前院与此间隔了一个花园,她看得见层层叠叠的屋顶,飞檐斗拱,天井之中有人匆忙来去,纷纭的声响隐约传了过来。

  她微有诧异,不知今日家中为何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匆匆披上衣服,她在妆台中拣了一支银簪将头发挽起,又将妆台上的那个镯子拿起,套在腕上。

  这是去年禹宣送给她的镯子。他中了举人之后,拿到郡里给他发的第一个月钱粮,便去挑了一块羊脂白玉,交由匠人雕琢而成。禹宣钱不多,所以那块玉质地也不是特别好,他与她一起研究了很久,终于决定雕成两条首尾相连的小鱼,刚好能将杂质剔除,又显出线条流畅来。

  小鱼的眼珠,是镶嵌上去的两颗白色米粒珠,别致又轻灵。糯白的玉镯上米白的珠子,乍看不显目,仔细看去却是两种不同的质感光泽,当时让她许多闺中密友都十分艳羡,可惜天下没有第二块玉能仿制得出了。

  她将镯子套在手腕上,手还未放下,转头四顾,却发现黑色的浓雾已经渐渐侵袭过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迷离,她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自己被那黑色的浓雾渐渐笼罩,似乎再也无法脱身。

  她仓皇四顾,往前一直走,却不知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自己要到那里去。

  耳边听得有人叫她:“黄梓瑕……黄梓瑕……”

  她回头,却看不见任何人,在黑暗之中,只有她一个人在追寻求索。

  她回望四周的黑暗,茫然地问:“谁……谁在叫我?”

  “你是孤单一个人了……”

  头顶有冰凉的气息慢慢渗透下来,她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只能机械地重复着那声音:“我是……孤单一个人了?”

  “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叔父、祖母,都死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脑中嗡的一响,昏沉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直到脑中那阵轰鸣过去,她的脚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自己坐倒在地上。眼前尽是黑暗,那黑暗上又有无数猩红的颜色在流动,像是体内的鲜血被缓缓搅动,五脏六腑全都绞碎了。

  在这种极痛之中,她抚着胸口,弯下腰拼命地喘气。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又忽然想,是梦吧,是梦吧,只是噩梦重现吧!

  因为,这种极痛极痛的感觉,她曾经历过无数次。

  在她的父母去世之后,她一次又一次,重复做这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那一日,梦见所有美好的春日崩散溃烂,她的人生自此万劫不复。

  明白了自己是在梦间,眼前的黑暗忽然在瞬间散开了。

  原来她已经身处前院,周身喧哗一片,她站在喧闹的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父母的尸身。

  他们被白布覆盖着,静静地躺在床板上,停在院落之中,青砖地上。

  从十二岁开始,见过无数尸体的她,站在亲人的尸体面前,觉得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又觉得,反正整个世界都溃灭了,所以,也不在乎是不是相同了。

  她听见本郡资历最老的仵作蒋松霖的声音,就像隔了万丈之遥传来一般虚幻,又像就在耳边一样真切——

  “验:郡守黄使君敏、黄夫人杨氏、长子黄彦、郡守之母黄老夫人、郡守堂弟黄均,俱为毒杀。死者五人,黄彦及黄均喉管有呕吐痕迹,五人下腹均有米汤状腹泻物,其中杨氏有血便。五名死者生前俱有腹痛抽搐状,经验查,系砒霜中毒无误。”

  眼前的噩梦,在一瞬间粉碎,化为万千尖锐的碎片,扎入她的眼睛和心口,剧痛带着黑暗汹涌而来,将她淹没。

  黄梓瑕猛然从床上坐起,惊惧地喘息着,瞪大眼睛看向四周。

  凝固的藏蓝色天空,黎明即将来临的黑暗,她一个人惊坐起,满脸都是尚且温热的眼泪。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许久,她脑中的黑翳才渐渐退去。这是在汉州的驿站之中。

  她父母去世之后,她被诬为毒杀全家的凶手,四海缉捕。她只能乔装逃出蜀地,来到长安,希望能求告朝廷,重审当初那桩冤案,洗血自己满门冤屈。

  而她,遇见了夔王李舒白。

  如今她的身份,是夔王府的小宦官杨崇古。

  她和李舒白,从长安出发,一路南下,正前往成都府。汉州离成都府,不过一日路程。

  越接近,就越恐惧。

  她在黑暗中呆呆地坐了好久,等脸上的泪水干了,才重又后仰倒下,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外面的天空渐渐亮起来。

  半年来的颠沛流离,她终于赢得再度入蜀的日子。此去成都府,万水千山,而她家的灭门案发生至今已有半年,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履行当时誓言,告慰家人的在天之灵。

  命运转折的那一日,那些令她无法承受的悲恸,一再出现在她的梦中,让她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无力与痛苦。她反复地推想着其中可能发生的一切,但最终,一切都无法靠空想推演,唯一的办法,必然只有回到实地,重新勘查一切。

  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时,也许,才是自己解脱的时候吧。

  她蜷缩起身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臂弯中,怔怔地看着窗外。

  深蓝的天空渐变为浅蓝,光芒刺目,今日又将是炎热的天气。

  抚着跳动的太阳穴,黄梓瑕起来洗漱之后,出门用早点。

  汉州官驿来往官员繁多,而今日下榻的又是夔王李舒白,一群官吏自然殷勤备至。而她作为夔王身边的小宦官,也被奉为上宾。

  她推门出去,看见庭中竹林小径,旁边大片的蜀葵正在怒放。高过人头的株杆上,堆锦般的花朵丛丛簇簇,鲜艳无比。蜀葵又名一丈红,花朵鲜艳明媚,蜀中最多。

  黄梓瑕记得当初在使君府中,也栽种有大片蜀葵。夏日的清晨,她还未起身,禹宣往往已经轻叩她的小窗,给她送上一朵蜀葵。

  或是粉红,或是浅紫,有时单瓣,有时重瓣。她将他送来的花朵簪在发上,选一件衣裙搭配。一年夏日就这么过去了,或许记不清具体发生什么时候,却总记得自己那些日子深红浅黄的颜色。

  她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蜀葵的花瓣,隔着花朵看向竹林小径的另一边,李舒白正将手中的长剑递给景轶,转头看向她。花朵颜色晕绚,映得他一身天青的净色锦衣也显得鲜明起来,在周围深深浅浅的颜色之中,唯有他一抹冷色,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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