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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凭什么,皇帝的女儿,只因为心情不好,就可以随意摆布我女儿的命运,将我的女儿打落地狱?”吕至元眼眶里,浑浊的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下来,滴落在青砖地上。他仿佛自言自语的,极低极低地说着,“十七年,我用十七年时间,把自己的女儿从那么小一个婴孩,养到这么好一个女子……我这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只是个最低贱的手艺人,给不了她高贵的门第,给不了滔天权势,给不了满堂富贵……可我,就算赔上自己的命,也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好好活下去!”

  黄梓瑕只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的血潮涌动着,让自己的眼睛酸痛灼热。她强忍住眼泪,却忍不住眼前浮现出的,自己父亲的身影。

  在益州的时候,她被父亲责怪后,任性不肯吃饭。母亲端了汤饼过来劝她吃,她一偏头,却刚好看见父亲躲在庭前树下,偷偷关注着她。

  被她一眼看见,父亲顿时转过脸,假装自己只是路过,踱着方步向庭院深处走去。

  她至今还记得,日光将庭树的枝影投在父亲的身上,那一条条清晰的影迹,当时毫不在意,可此时想来,却依然还历历在目,仿佛那种影迹不是映在父亲的衣上,而是用血画在了她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是李舒白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

  吕至元依然跪在堂上,侍卫们已经给他上了枷锁。

  崔纯湛坐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又顿了顿,才问:“下跪犯人,你杀害同昌公主、公主府宦官魏喜敏、京城大宁坊住民孙癞子,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是否伏法?”

  “是。”他声音果断而清晰。

  崔纯湛朝后堂看了一眼,见皇帝虽然胸口剧烈起伏,却依然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便又转头问吕至元:“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至元沉默了片刻。

  站在他斜后方的张行英睁大眼,期待着他会转头,对自己说说关于女儿的事情,说一说他要将滴翠托付给自己。

  但没有,吕至元最终还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崔纯湛又看向皇帝,皇帝的脸色还是青白,但气息终于平顺了,他嘴唇微动,对着崔纯湛说了四个字:“凌迟处死。”

  崔纯湛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只听到“扑通”一声,吕至元的脸色青紫一片,倒在了公堂上。

  在一片惊呼混乱中,周子秦第一个跑去,赶紧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将他的口掰开看了看,愣在那里。

  黄梓瑕赶紧问:“是怎么回事?”

  “他应该是早就在口中藏了毒蜡丸了,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现在已经……毒发身亡,无药可救了。”

  黄梓瑕怔怔地蹲下来,看了他黑紫色的脸,默然无语。

  周子秦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也好。”

  她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皇帝回禀,皇帝的手紧抓着扶手,青筋毕现,狂怒道:“死了?就这么死了,如何泄朕心头之恨!”

  郭淑妃哭道:“陛下,他不是还有个女儿吗?这种贼人……必要让他死也不得安生!”

  皇帝厉声问:“他的女儿呢?他逃了,朕就要他女儿替他受那千刀万剐!”

  周子秦顿时吓得跳起来,黄梓瑕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动。

  “陛下……”崔纯湛心惊胆战道,“刚刚……晕倒后被陛下命人架出去的,就是他的女儿吕滴翠。”

  皇帝这才想起之前这件事,顿时勃然大怒,可又因是自己亲口下的旨意,只能怒极而无处发泄,狠狠一摔袖子,吼道:“立即搜寻!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要抓住她!”

  二十三 大唐暮色

  长安朱雀门。

  熙熙攘攘的人潮,在城门口鱼贯出入。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川流不息。

  滴翠顺着人潮,低头仓皇地出了城门。

  就在她刚出了城门之际,后面有奔马疾驰而来,有人大喊:“城门防卫司注意了!官府有令,即刻搜寻一名叫做滴翠的年轻女子,高约五尺二寸,身穿浅绿色襦裙,若有发现,立即带回大理寺!”

  卫兵们赶紧应了,有人又问:“那女子犯了什么事,需要送交大理寺?”

  滴翠提起自己的裙·摆,埋头向前疾走,希望让自己淹没在人群中,不要被发现。

  那位骑马来的通令官说道:“什么大理寺?这可是圣上亲自下的口谕!听说她爹与同昌公主之死有关,圣上要将他家满门抄斩!”

  有人愣头愣脑问:“这是圣上没了女儿,也不让凶手女儿活着的意思?”

  “你是要死啊?这种话也敢说?”旁边人低声喝道。

  那人缩缩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滴翠站在人群之中,听着周围纷纷的议论,茫然而慌乱地想着自己的父亲。

  那个一直嫌弃她是女儿的男人,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你这丫头片子有什么用,总有一天会跟着男人走掉,你爹我还不是得一个人活着。

  那个在她被别的小孩欺负,哇哇哭着回家时,总是厌弃地说:“女人就是没用,打架都不敢还手。”但过了几天之后,那些小孩看见她便都不敢再欺负,至今她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母亲,从小就垫着凳子给父亲和自己做饭。他每天都吃,却从不说好。有一天她与女伴出去上香,回来发现他放着隔壁吴婶送的饼子不吃。他说,吃不惯。

  他想要的是儿子,而她是他不想要的累赘。但这么多年,她与几个女伴比起来,衣食和饰品都不缺。他总说,女儿打扮得好看点,嫁人时才能多要点彩礼,可她有时候也想,这十几年的辛苦,毕竟是回不了本的吧。

  她的父亲,脾气粗暴,个性固执,一辈子不懂得说一句温柔的话,做一件温和的事,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拥有一个温馨的家。

  她就这么长大了,也曾感伤过自己没有母亲,也曾羡慕过别人有父亲宠溺,而她除了继承自他的倔强固执之外,一无所有。

  她出事之后,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赶她走,她无论怎么哀求,始终都被他赶了出去。

  然而,在杨崇古凑到她的耳边,说出逃那个字时,她的耳边,几乎也如幻觉一般,同时出现了父亲丢给她一条麻绳,将她逼出家门时,对她说的那一个滚字。

  那时令她痛不欲生,令她恨不得当场死在他面前的那个字,如今想来,却让她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

  她忽然想,或许是那个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决定让她远走高飞,而他,将要替她洗雪所有仇恨,手刃所有伤害自己女儿的人。

  她在日光之下,一边流泪,一边茫然地往前走着。

  不知未来在何方,不知爱人是否还能重聚,不知自己的父亲将会怎么样。

  后面有喧哗声传来,她看见人群中,有一队城门守卫士兵正朝她追来。领头的人大叫:“你,那个穿绿衣的,站住!”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发觉,前面是茫茫的山野,后面是追兵。她孤身一人,能到哪里去呢?

  天地迥回,万念俱灰。

  滴翠停下脚步,慢慢回身看着他们。

  “叫什么名字?”他们喝问。

  滴翠脸上泪痕未干,惊惶地看着他们,不敢说话。

  “不管叫什么名字,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子,又孤身一人行路,先带回去再说!”

  卫兵们拥过来,抬手就去抓她。

  滴翠闭上眼,只觉得无尽的苍凉与悲伤涌上眼前,一片漆黑茫茫。

  就在卫兵们抓住她胳膊的时候,忽然有个极清朗柔和的声音传来,说:“你们抓错人了。”

  众人一起看向旁边声音来处,却是一个如同修竹茂兰般清逸的少年,骑在一匹黄马之上。他穿着天青色的窄袖襕衫,最普通的衣着,最普通的马,可每个人看见他时,便觉得眼前的世间,色彩格外鲜亮起来,如朝霞初升。

  滴翠不由自主地嗫动了一下。

  是他……

  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谁会不记得这样出色的人呢?何况,还是张行英家的恩人——那个抱着阿宝在京城找了两天,走遍了长安各坊,终于在茫茫人海之中将孩子送回家的好心人。

  而领队的士兵也认出了他,赶紧拱手道:“这不是禹学正吗?您认识这女子?”

  旁边有士兵低声问:“这禹学正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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