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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郭淑妃跳了起来,怒吼:“垂珠!居然是你!你……公主平日对你不薄,你居然……你居然敢谋杀公主!”

  “没有!奴婢只是……奴婢只是瞒下了九鸾钗,奴婢……奴婢也是逼不得已……”垂珠哭着,连连摇头,“奴婢怎么敢对公主动手?就算借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万万不敢啊!”

  驸马韦保衡,他原本憔悴失神的面容,如今更为难看,几乎已经面如死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了张唇,却没说出任何话。

  “你给朕从实招来!”皇帝大步走到她面前,指着垂珠喝问,“你是灵徽身边人,她素日最为倚重的就是你,你为何要故意盗走九鸾钗,让公主焦虑成疾?”

  “因为……因为……”垂珠颤声说着,却不敢开口,只是痛哭着倒伏在地,几近晕厥。

  黄梓瑕回头看着茫然地跪在堂旁瑟瑟发抖的钱关索,缓缓地说道:“当然是因为,你的父亲钱关索。”

  垂珠依旧哭着匍匐在地,没有抬起头来。

  而钱关索则身体一震,那肥胖又松垮的脖子一寸一寸地转过来,看着因为哭得太过厉害,仿佛身体在抽搐的垂珠,嘴唇剧烈颤抖着,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二十二 无人知晓

  “到底怎么回事?给朕一五一十说清楚!”皇帝直接面向黄梓瑕,一拂袍袖,指着她喝道。

  “是,我想这件事,应该从十年前说起。”黄梓瑕见钱关索茫然不知所措,垂珠伏地哭得几乎晕厥,而皇帝就站在她面前等待答案,只能说道:“那时钱关索因为穷困潦倒,所以卖掉了女儿杏儿。杏儿入宫之后,被改名为垂珠,分到了公主的宫中。垂珠聪颖勤快,经过十年的磨练,成为了公主身边最不可缺少的人——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父亲出现了。在她即将因为公主的帮助而嫁给朝中前途大好的青年官员时,这个从小抛弃了她的父亲却出现了。而本朝以来,官吏与商户之间,虽已有较多通婚,但一个商户女,与一个由公主亲自消除奴籍又亲自指婚的侍女,在夫家看来,到底应该是哪个更好一些呢?”

  众人都默然无语,只看着全身颤抖伏在地上的垂珠。

  而垂珠终于抬起头,眼泪泉涌,无法抑制。她努力想睁大眼看自己的父亲钱关索,然而终究被泪水模糊了眼睛,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她只能喃喃说道:“是……我熬了十年,终于要熬出头了,可你……可你为什么忽然又要出现,为什么要断绝公主替我铺设好的锦绣前程?你知不知道,若是我真的与你相认了,我大好的婚事就完了!就算对方不会悔婚,我一个商户女,以后在夫家,又怎么做人?”

  黄梓瑕默然看着她,轻声说:“然则,你的父亲一直期待着与你重逢。”

  “是啊,被自己卖掉的女儿,居然没有死,居然还在公主府中过着那么好的日子,他喜滋滋地捧着那个金蟾回去,向所有人炫耀自己女儿有出息,却不知我忧虑得整夜没睡,我好怕……好怕自己只是个商户女的身份被人发现。”垂珠萎顿地坐倒在地上,从众人旁观的角度看来,她那种绝望的神情动作,与她的父亲钱关索,几乎是一模一样。

  钱关索终于嗫嚅着,低声说:“可……可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很爽快地给我看过胎记,我还听到了你的笑声……还有,还有那个金蟾,是你自己要给我的,不是我要的……”

  垂珠怔愣了一下,呆呆地没开口。

  黄梓瑕便问:“钱老板,你不觉得,与你说话的‘你女儿’,和现在垂珠的声音,并不一样吗?”

  钱关索颓然点头道:“是……不太一样了。”

  “和你说话,给你看胎记,又把金蟾给你的人,不是我。”垂珠终于颤声开口,目光畏惧地投向皇帝和郭淑妃,“她……她是……”

  “是同昌公主,不是么?”见她始终不敢说出口,黄梓瑕便帮她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冒充钱关索的女儿,但在公主府之中,我们曾见过她身边一个小瓷狗。那种瓷狗,只是市井中最普通的玩物,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当时我便觉得奇怪,因为公主小时候曾被碎瓷器割破手腕,圣上珍爱她,因此下令,她的身边不能出现陶瓷的东西。那么,这个小瓷狗是哪里来的,在公主死后,又是谁将它摔碎,企图隐瞒呢?”

  垂珠呼吸急促,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却什么也没说。

  “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钱老板送给她,换来了金蟾的那一个小瓷狗吧。而在公主薨逝之后,她身边的人——应该就是你,为了隐瞒,而毁掉了小瓷狗。最简单的方法,当然就是将它从高台摔下,然后假装不经意,走到合欢树下,将那一堆碎瓷片踩入泥中,神不知,鬼不觉。”黄梓瑕摇头道,“而且,除了小瓷狗之外,我想,能让厨娘菖蒲和你就算撒谎、就算引火上身也要尽力隐瞒,而且还能将皇上赐予的东西随便送人的,也只有公主了。”

  “是……”垂珠终于出声,她不敢再看面前众人,头垂得极低极低,低若不闻地喃喃道,“谁知道呢,我听菖蒲说起钱……钱老板要找自己手上有胎记的女儿,因我手上烧伤后早已没有胎记,便只假装不知。谁知公主却凑巧在里屋睡醒,听到了此事,说自己每日无所事事无聊之极,便让我帮她在手腕上用眉黛画了个胎记,又和我商议如何骗过他。看她如此兴致勃勃的模样,我也只好答应了,凭记忆给她画了我手上的胎记,又给她出主意隔着屏风说话,只想让她骗一回好玩就算了,谁知他们说话间偶尔提起小瓷狗,钱……钱老板巴巴的就去找了来送给她,一来二去,公主竟乐此不疲了……”

  一个朝中最受宠爱的公主,居然去冒充一个从小被卖掉的孤女,而这个女子又恰巧是她身边的侍女。众人听着这简直匪夷所思的事情,堂上一时寂静无声。

  钱关索呆呆地跪在堂上,这一刻他身体的颤抖也停止了,仿佛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遍体鳞伤的痛,他只是跪在那里,怔怔的,却想不明白,茫然而悲哀。

  “我知道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公主与钱关索居然十分谈得来,虽然从未叫过他一声爹,但一开始她私下里称他为矮胖子,后来变成了胖子,渐渐变成了胖老头儿……而听说钱关索也多次向人炫耀自己的金蟾和公主府的女儿。他越兴奋,我越担心……担心身世败露,自己近在眼前的婚姻会在一夕之间被他破坏掉……”垂珠垂头看着地上一块块拼接得毫无间隙的青砖,喃喃地说道,“就在这个时候,公主做了那个梦,那个关于潘玉儿来索要九鸾钗的梦。然后,魏喜敏死了,驸马也出了事,公主忧急犯病,我整夜整夜都睡不着,守着公主,唯恐出一点篓子——就在某一日,我照例到太医院去取公主的药回来,下车时,有人盯着我的手腕看,问:‘你是垂珠?’”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穿着白麻衣,袖子下露出隐约的疤痕。她将自己的衣袖拉了上去,露出那支被烧得全是狰狞疤痕的手臂,垂首说道:“我想,他是看见了我的手,所以肯定了我的身份吧。我回头看见那人,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披着个破斗篷,斗篷的帽子把脸遮住了一半,可是下半张脸又用一条黑布遮住了,这么热的天气,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我本不想理他,可他却叫住我说,杏儿,你爹要死了。”

  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吕至元,落在钱关索身上,声音恍惚无力:“我……我听他这样说,吓得几乎快跳起来了。我怕被人知道我的身份,而他又说,只和我说两句话就走,所以我只能离开马车,跟着他走到巷子另一边无人处,听他说话。他说……我知道你是杏儿,钱关索的女儿。魏喜敏是你爹杀的,因为魏喜敏向他索要零陵香,两人一语不合,你爹就在荐福寺内引火烧了他;而驸马的马,也是你爹去查看自己卖给京城防卫司的马时,一时疏忽弄坏了马掌,不巧害到了驸马;孙癞子,就是你爹闯进门的时候杀死的……而且,他还问我,你知道,你爹一旦被官府抓起来之后,你的身份会不会泄露?你以后的人生怎么办?”

  钱关索咧着嘴,脸上的肥肉不停地颤抖着,他抖抖索索地抬手,似乎想要摸一摸自己女儿伤痕累累的手腕,但垂珠却如被火烫到般收回了自己的手,藏在了身后。

  钱关索的手停在胸前,许久也没放下去。他脸上哭丧的表情,配上那张胖脸,难看得让人不知该同情还是厌弃。

  而垂珠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他……他跟我说,你以为你的事情能瞒过别人吗?但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我得帮助你父亲,也得帮助你。我、我怕极了,只能问他,我该怎么办?”

  “于是,他让你去盗取九鸾钗,是吗?”

  “是……他说,前两次杀人和驸马出事,钱老板都有作案时间和在场证明,他让我……帮我爹弄一个绝对不可能有机会做到的证据。”

  驸马韦保衡盯着她,不敢置信问:“所以……你就杀了公主?”

  “不!我没有!”垂珠说着,咬住下唇,声音颤抖,“我,我怎么可以做伤害公主的事情……是那人说,此事很简单,公主不是梦见自己的九鸾钗不见了么,这事儿可以和此案联系在一起,而……谁都知道,钱老板是绝对没有办法拿到九鸾钗的……我还是不肯,我说九鸾钗是公主亲手收到箱子里去的,我没有办法拿到手。可他……他教给了我这个办法,让我在拿东西的时候,可以这样偷取九鸾钗。我……我真的是没有办法……”

  郭淑妃声音凄厉地打断她的话,问:“那么九鸾钗毕竟是在你的手中了?你兜兜转转说了这么久,还不快从实招来,你究竟是如何用它来杀害公主的?”

  “淑妃,奴婢理解您的心情,但事情总还是要从头说起,不然的话,如何才能让真相大白?”黄梓瑕说着,又叹道,“公主是被刺入心脏立即死亡的,这种死法挣扎的幅度很少。而九鸾钗这样一支玉钗,竟然会在刺入心脏时断折,更是令人觉得诧异。所以或许是,尽管垂珠你已经在下面铺设了布条了,但九鸾钗还是在从箱盖上滑落时跌破了,钗头与钗尾分离了,跌成了头尾两截,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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