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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与王皇后相比,郭淑妃实在太不聪明了,不是么?只有一个女儿,却妄想着凭借皇上对公主的疼爱而扳倒生育有一双子女、还亲自抚养太子的王皇后;在最该谨言慎行的宫廷之中,却还亲手写下情诗,授人以柄。”李舒白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想了想,又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肯定,与禹宣有私的,不是同昌公主,而是郭淑妃?”

  “在知锦园,看到未写完的那一句诗时。”黄梓瑕扬起脸庞,盯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盏一盏亮起的灯火,轻声说道,“既然那不是同昌公主的笔迹,那么当日在知锦园的那个人,应该才是杀害豆蔻的凶手。原本已经准备让豆蔻移居于外的公主,能一力护持,宁可让驸马误会怨恨自己,也要遮掩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她的母亲郭淑妃了。而她的字迹,与那一日禹宣烧掉的信上的那句诗,是一样的。”

  天色渐暗,室内的灯显得越发明亮起来,投在他们两人的身上,明处越明,暗处越暗。

  “而且,那封信上的句子,‘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也绝不应该是公主的言辞。公主予取予求,可以直闯国子监向祭酒要求让禹宣亲自来讲学,又怎么会给禹宣写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诗句?”

  李舒白微微一哂,望着水中一动不动,犹如睡着的小红鱼,说:“坊间传言,说郭淑妃在公主府频繁出入,与驸马韦保衡有私;坊间亦有传言,说同昌公主强求国子监学正禹宣入府,让驸马蒙羞——然而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又有谁真的洞悉呢?”

  黄梓瑕问:“王爷是何时察觉此事的?”

  “比你早一点。”他坐在案前,望着那条小鱼,神情平静之极,“在九鸾钗被盗,你去栖云阁内检查时,我在阁外栏杆旁,看见了下面的郭淑妃。她给了禹宣一个东西——后来,你告诉我那是一封信,并告知了我信上残存的那一句话。”

  她踌躇着,终于还是问:“王爷为何没有告诉我?”

  “我认为,此事与你、与本案无关。”

  黄梓瑕默然不语,许久,才说:“无论如何,禹宣与我,毕竟多年相识相知,我还是应该知道他的事情……”

  “那又何须我来转述?反正他在益州等你,你大可自己与他慢慢去说。”

  自两人相遇以来,他第一次以这种尖锐的口气打断她说话,让她不觉诧异,抬眼看着他,说道:“等此间的事情结束时,王爷说过会立即带我过去的。”

  “迫不及待,不是么?”他冷笑,问。

  黄梓瑕愕然问:“难道还要在京城耽搁吗?”

  “那你为什么不跟着禹宣一起赴蜀,还要我带你去?”

  黄梓瑕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忽然翻脸是为什么,只能解释道:“此案已经定审,若王爷不帮我,我绝难在蜀地翻案。之前我与王爷已经谈妥此事,难道事到如今,王爷要反悔么?”

  “本王此生,从不反悔。”李舒白脸上的神情,越发冰寒,他转过目光,再也不看她,只冷冷说道,“你说得对,我们原本便是互开条件,彼此需要借助对方而已。等到你家案情大白之时,我们便可分道扬镳,再不相欠了。”

  黄梓瑕觉得他的话语中,有些东西自己是不承认的,但按照他们一开始的约定而言,确实又是如此。

  她抬头看见他面容冷峻冰凉,一时只觉得心乱如麻,不由得向他走近了一步,说:“无论如何,但求王爷不要忘记承诺,带我去蜀地调查我父母家人的血案,为我全家申冤……”

  她的手不自觉地向他伸去,在越过几案之时,只觉得手腕一凉,放在案角的琉璃盏被她的手带到,顿时向着下面的青砖地倒了下去,砰的一声脆响,琉璃盏摔得粉碎,水花四溅之中,只留下那条小红鱼徒劳地在地上乱蹦。

  黄梓瑕呆了一呆,立即蹲下身,将这条鱼捧在自己掌心之中。

  这是李舒白一直养在身边的小鱼,他枯燥忙碌的乏味人生中,它是仅有的一点明亮颜色,可以让他闲暇时,看上一眼。

  所以,黄梓瑕将它捧在掌心之中时,心里闪过一丝懊悔。

  绝不能让它死掉,不能让自己,亲手毁掉李舒白唯一的亮色。

  屋内笔洗已经洗了墨笔,壶中茶水还是温热的,无法养鱼。她一转身,捧着小红鱼向着外面的台阶跑去——枕流榭就建在临水的岸边,四面荷花,台阶可以直接下到水面。

  她捧着小鱼,在水中舀了一捧水,看它甩着尾巴又翻过身来,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站在水榭之中,那一双幽深至极的眼睛凝望着她,却只见她一直捧着那条小鱼,看着自己不说话。

  他顿了一会儿,终于从博古架上取了一只青铜爵,走到她的身边。

  然而当她捧起自己的手,要将小红鱼放入青铜爵内时,小鱼却忽然在惊慌中纵身一跃,从她的掌中直扑入水。

  微小的一朵涟漪泛起,小鱼潜入水中,再也不见。

  她愕然蹲在水边,看到身边站着的李舒白神色大变。

  池塘如此广阔,又植了满塘荷花,而小鱼只有一根指节长短。就算把整个荷塘的荷花都连根拔掉,把水放干,也永远无法找到这么小的一条鱼了。

  黄梓瑕看见李舒白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

  一条红色的小鱼,从不长大,一直待在他的琉璃盏中。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说过,这条小鱼关系着一个连皇帝都明言不能过问的秘密。而现在,这条小鱼,从她的手中,失落了。

  黄梓瑕站在荷塘边,手中的水尽数倾泻在她的衣裳下摆,她惶惑地抬头看着李舒白,而李舒白却不看她一眼,亦不发一言,许久,转身进内去了。

  只留得黄梓瑕一个人站在水边台阶之上,荷风微动,夕光绚烂,让她眼前一切变成迷离,几乎再看不清这个世间。

  二十 叶底游鱼

  忽然想起来,四年前,好像也是这样的时节,她赤着脚在荷塘边采着菡萏,闻听到父亲叫她的声音。她一回头,看见父亲的身后,夕阳的金紫颜色中,静静看着他的禹宣。

  他含笑的一瞬注目,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忽然觉得有点虚弱,于是便任凭自己坐在水边,沉默地望着水面,发了一会儿呆。

  当时,父亲带着禹宣回家,跟她说,他是孤儿,父母双亡,流落破庙寄身。父亲当年的同窗好友开馆授业,发现有个乞儿老是到窗下听课,他问了几个问题,禹宣对答如流,令人赞叹。又问他怎么识字的,他说自己之前捡到过几页纸,有人说是千字文,刚好学馆中的老师开始讲千字文,于是他对照着老师所念的,死记硬背那纸上的字,等学完了千字文,他又讨要了别人丢掉的旧书,凭着自己从认识的那几个字,断断续续学了四书五经等。那位先生听闻,惊为天才,在黄父面前提起此事,黄父找到禹宣一看,顿起惜才之心,于是便将他带回了家。

  是啊,禹宣,这样一个少年沦落在尘埃之中,谁会不怜惜呢?

  黄梓瑕坐在台阶上,将自己的脸埋在膝上,默然看着面前在夜风中翻转的荷盖。

  晚风生凉,夜已来到。风过处荷叶片片翻转,如同波浪。

  她的心,也像在波浪上起伏,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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