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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她不说话,下巴一抬,眼睛一眯,周子秦立即乖乖地把手套摘下来给她了。

  虽然是双软皮的紧贴手套,但男人的手套毕竟比较大,黄梓瑕戴上去略微有点松垮。她也顾不得这个了,隔着手套捏住那具女尸的手,又隔着手套和女尸的手比了比——肿胀只能横向胀大,但毕竟手指不会变长太多,而对方的手指,却比她这双曾被陈念娘称之为适合弹琴的大手还要长一些。

  周子秦在旁边说:“你看,虽然你是个男人,但我猜你肯定是很小时候就净身了,所以手比她的还要小点。”

  “净身跟手掌大小有什么关系。”黄梓瑕在心里暗道,又隔着手套捏了捏自己的骨头,再捏了捏对方的骨骼。虽然因为皮肉肿胀所以很难摸到骨头,但她用力地一寸一寸试探着捏下去,终究还是摸到了一点硬东西,证实了周子秦的说法——这双手的骨骼,绝对不纤细。

  周子秦在旁边紧张地说:“崇古,别太用力了,本来皮就溃烂了,再被你捏烂了就不好了……”

  黄梓瑕赶紧放松了手指,一边转过来看掌心有没有被自己捏破捏烂。幸好,只在下掌沿破了一点,而那里恰好有一层薄薄的白色浮皮,虽然被她涅破,却并没有出血。

  “这个,应该是一层薄茧,所以就算破了也没关系。而且她全身的皮肤本来就溃烂了,破一点茧皮也没人在意的。”周子秦说着,又仔细端详着她茧子所在的地方,见是在小指下面的掌沿,不由得微微皱起眉,“真奇怪,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验尸看见茧子长在这里的。”

  “嗯,按道理来说,人的手掌用力的地方在虎口,外掌沿这边应该是最不可能长茧子的地方。”黄梓瑕再仔细观察,见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也一样有略硬的皮肤,思忖良久,比划着写字、绣花、浆洗、捣衣等各种姿势,却没能得出任何一个结论。

  周子秦收好她脱下的手套,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这女子出身应该不错,头发和牙齿都十分光泽,身体上似乎没有做过重活的痕迹。如今穿着王若的衣服出现在雍淳殿,又面目难辨,我们要说不是王若,又似乎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黄梓瑕干净利落地说:“为免打草惊蛇,你先在验尸册上记录下来,但不要直接说破,只说死因吧。”

  两人打开门,到外殿见过各位等候的人。

  周子秦向众人行礼,然后捧着手中的验尸记档,只捡了简略的说:“验讫:死者某女,身长五尺七寸,面目模糊,全身肌肤乌黑肿胀,遍体脓血。死者牙齿齐全,头发光泽长及脚踝,全身无外伤,应系中毒身亡。”

  王麟连连哀叹,说:“可恨,太可恨!真没想到,我侄女会在重重宫闱之中死于非命……”

  身后王若两位从琅琊赶来准备参加大婚的兄弟,也都个个面露惨色。年长的一位问:“不知我妹妹的死因是……?”

  “死于毒箭木无疑。”周子秦回答道。

  “毒箭木……”众人都没听过这名字,唯有王蕴问:“可是南蛮称为‘见血封喉’的那种毒?”

  “是啊,京城是很少见的。”不过昨晚也有几个人死于这个毒下。周子秦看了看黄梓瑕,见她没有要对他们说明的样子,就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不多久,王皇后也亲自来了。她隔窗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尸,顿时回身,身后的长龄赶紧扶住她,才没有跌倒在地。她踉跄地掩面离去,连一句话也不曾说。

  长庆领着后廷一干人收拾遗体,一群人都是默然无声。王家的马车驮了棺木离开,李舒白伫立在宫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周子秦奔向了崔纯湛的车,黄梓瑕拉过备下的马准备爬上去,坐在马车内的李舒白隔窗一个眼神看过来,她只好把脚从马镫上收回,上了马车,照例坐在那张矮凳上。

  车马一路向着永嘉坊而去。

  李舒白一路上并不看她,只用手指轻触着那个养鱼的琉璃瓶,引得里面那条红色小鱼不停地曳着薄纱般的尾巴追逐着他的手指。

  “验尸结果我听到了,还有没说出来的呢?”

  黄梓瑕坐在矮凳上托腮看着那条小鱼,说:“确是死于毒箭木,死亡时间是昨晚,但与那几个乞丐不同的是,她的咽喉处肿胀不如外表,所以她致死的毒并非下在食物中,而应该是外伤——若周子秦可以解剖尸体的话,这一点应该能更确切。”

  “如果是外伤,伤在哪里?”

  “这又是奇怪的地方,虽然全身溃烂肿胀,但她身上并无利器伤害的痕迹。从肌肤变色的痕迹来看,最大可能断定为毒从右手蔓延而上,然后才遍及全身。”

  “右手。”李舒白思忖着,“毒箭木是否沾染肌肤便可以渗进去杀人?”

  “不能,所以死者如何中毒,依然是不解之谜。”

  李舒白的目光从小鱼的身上转到她的面容上,忽然问:“之前,你父母去世,你男装从蜀地逃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人怀疑你不是女子吗?”

  托腮望着那条小鱼的黄梓瑕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是为什么:“没有啊,我自小常男装跟着父亲外出查案,三教九流都看多了,一路上逃亡虽然颠沛流离,却也有惊无险。”

  他没回应她疑惑的神情,只凝视着她的模样。穿着绛红宦官服饰的少女,屈膝跪坐在矮凳上,右手支颐望着自己,那一双眼睛,清澈明透如清晨芙蓉花心的清露。马车在颠簸中,她的睫毛间或一颤,那清露般的眸光就仿佛随着风中芙蕖的轻微摇曳,瞬间流转光华。

  他一直紧抿的唇角,在这一瞬间不知不觉微扬。

  黄梓瑕莫名其妙的摸摸自己的脸,还在迟疑中,他却已经转过头去了,没有纠正她这过于少女的姿势,只问:“除此之外,尸体上还有什么痕迹?比如说——那具尸身,是王若的吗?”

  黄梓瑕微有诧异:“王爷未曾见过遗体,也这样认为?”

  “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原因。会特意用毒箭木将尸体弄得如此不堪入目,面目全非的,定然是要掩饰什么事情。”

  “王爷猜得不错,那具尸体并不是王若,因为皮肉虽然难以辨认,但骨骼却无法作伪,那具尸体的手掌骨骼比王若的要大上许多。”黄梓瑕说着,举起右手,翻转掌心在自己面前看了看,“还有件事让我想不明白,那就是女尸手上的茧子分布——左手中间三指的指尖、右手大拇指以及右手手掌沿上,这里——”她比划着自己的手,指给李舒白看,“小指下面这一片掌沿,长了一层薄茧,虽然平时可能看不出来,但这边的皮肤比之其他地方起了一层略硬的皮。”

  “长用这里的动作,确实不多见。”李舒白摊开自己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又握拳收拢,比划了一下,若有所思。

  黄梓瑕问:“王爷可有什么线索?”

  “刚刚似乎觉得有个动作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但仓促间想不起来。”他皱眉说着,索性放开了手,说,“这个案件,目前想来最大的点,应该在于隐形两字吧。”

  黄梓瑕点头,说道:“仙游寺内那个男人的突然出现和消失,王若在重兵把守下在我们眼前眼睁睁的失踪,甚至那具女尸手上不存在的伤口,都是看不见的,隐形的难解之谜。”

  “其实有些时候,就和变戏法一样,只是因为从常人意想不到的角度下手,明明是简单的一个小把戏,但旁观者却因为脑子转不过弯,所以才无从得知真相。而另一种可能……”李舒白说着,又用自己的手执起小几上的琉璃盏,举到车窗边。

  在外面透帘而来的光芒中,明净清透的琉璃盏和清水瞬间消失了形状,恍惚间黄梓瑕只见李舒白的手掌上悬空漂浮着一条静静游曳的小红鱼,在日光下恍若幻影。

  “另一种可能,就是它明明就在我们的面前,但因为角度和感觉,让我们失去了判断力,以为它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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