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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王若含泪点头微笑,向他深深裣衽为礼,然后伸双手捧过那枝绮琉璃,将花朵紧紧抱在怀中,面容晕红如初绽的海棠。

  “那个王若,你觉得如何?”

  在回程的马车上,李舒白问黄梓瑕。

  黄梓瑕迟疑了一下,才说:“我只是王府小宦官,不敢妄议准王妃。”

  李舒白置若罔闻,将车上那个小小的琉璃瓶拿起,凝视着里面缓慢游动的红鱼,根本连反驳她都懒得。

  黄梓瑕只好说:“似乎有问题。”

  “似乎?”他用手指轻弹着琉璃瓶壁,口气平淡,“在她未见到我的时候,那种轻松与从容是绝对发自真心的——她根本就不在意是不是会被我选中成为王妃。”

  “然而她在被女官请进来,见到您的面之后,却完全变了,那种震惊与喜悦,太过于强烈,反倒不像真的。”

  “嗯。”李舒白点头,目光终于从那条鱼的身上转移到她的身上,“还有,在离开蓬莱殿的时候,我与她交换了庚帖,在那上面,我发现了一些让人在意的地方。”

  他从车上小几的抽屉中取出一张红笺,按在小几上,推到她面前。

  黄梓瑕取过,看着上面的字样。

  琅琊王家分支第四房幼女王若,大中十四年闰十月三十日卯时二刻生。父王衷,母姜氏,兄长王嘉,王许,幼弟王赋。

  不过寥寥数字。她看了,在心中算了一算,便将红笺呈还给他,说:“这庚帖是假的。”

  他微微颔首:“你也看出来了?”

  “嗯。大中十四年的闰十月,只有二十九日,没有三十。”

  李舒白终于扬了一下唇角,说:“不错。”

  “这日子可以推算出来,可见这造假有点粗陋。”她说着,又看了那庚帖,说,“闰字稍小,按照一般庚帖写法,年月之间该有空格,但这里却没有,显然是后加上去的‘闰’字,这个我倒不知是为什么。”

  “因为十月三十,是我娘的忌日,不祥。”他淡淡地说。

  她点头:“所以,为了避免这一点,临时修改了一下,意图侥幸过关。”

  “情理上说得过去,但是按照程序来说,疑点更多。”他将手指按在那张红笺上,神情冰冷,“生辰庚帖是要先给太史令推算演合过的,若他看到的是十月三十,定然会提出是我母妃的忌辰,不可入选,那么即使有人帮她造假,也定然不会这么草草修改,以致出了大错。若当时呈上去就是闰十月三十,那么太史令在推定各个候选女子的生辰凶吉,便立即会发现那一日不存在,更不可能令这份庚帖出现在我面前。”

  “所以,这个王若,可能原先根本不在候选人中,也没有经过审核,却最后站在了我的面前。”黄梓瑕猜测说,“也许是因为她是皇后的族妹,所以皇后特意让她绕过所有烦琐程序,便捷行事。”

  “或许。不过这个王若本身,我倒不担心,不过是个棋子而已。我在意的是,是谁将她送到我面前,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李舒白沉吟许久,终于还是缓缓地说,“或许,草蛇灰线,这一次的选妃,与我当年拿到的那一张符咒有极大关联。”

  黄梓瑕点头,回想着王若望见李舒白时那震惊的神情、羞怯面容上含泪的微笑。身为一个女子,她总觉得那情感,远远不是棋子所能拥有的。但具体是什么,如今她也说不准。

  李舒白见她沉默思索,边说说:“看来,关于我立妃的事情,你要面对的局面,要复杂得多。”

  “越复杂的内情,就会泄露越多的漏洞,让我们抓住更多的线头,所以,复杂不是坏事。”黄梓瑕说。

  李舒白凝视着她,她的脸上并无半丝犹疑,沉寂而平静,这是一种充分了解自己的能力而不自觉散发出来的自信,无论旁人如何都无法质疑。他觉得心里有一点地方在微微跳动,让他不由自主地不敢正视她,只能转而掩饰地掀起车帘,往后看了一看。

  选妃已经结束,闺秀们各回各家,一众车马离了大明宫,正走入长安城。

  去年的荒草依然在道旁,今年的新草只有两三寸长,漫山枯黄中夹杂着斑驳的绿色,风吹来的时候,一层灰黄一层嫩绿,缓缓变幻。

  跟在他们后面的,正是琅琊王家的马车,一个老仆赶着两匹壮健的杂色马,不疾不徐。

  他放下车帘,说,“王家的马车,就在后面。”

  黄梓瑕想了想,站起来打开车门,说:“等到了前面路口,我先下去。”

  “急什么,我又没限定时间。”

  “我当然急,早一天能回蜀地都好!”她说着,眼看已经到了路口,趁着马车拐弯时减速,跳了下去。

  李舒白隔帘看去,见她一个趔趄就站住了身子,便低头顾自看手中的小红鱼去了。

  黄梓瑕看着夔王府的马车向永嘉坊而去,而她则转而向安兴坊而去。

  王家的马车果然缓缓在她身旁停下来,车上有个中年妇人掀起车帘,问:“你不是夔王爷身边伺候的那个小宦官吗?这是要往哪里去?”

  她抬头对她笑道:“多谢大娘关心,我要去西市买点东西。”

  妇人回头和车上人说了几句,便笑道:“我们到光德坊,正在西市旁边。若小公公不嫌弃的话,正好可以带你一程,不知意下如何?”

  黄梓瑕推辞道:“不好吧,怎么可以与贵人同车……”

  “哎呀,以后就是一家人,你在王爷身边伺候的,我们见面的机会可多呢。”那妇人开门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可亲模样,不由分说就开了车门,让她上车来。

  黄梓瑕上车后,见王若果然在车内,她赶紧见过王妃,又谢了那妇人。妇人年纪已有四十多模样,却另有一种婉转风韵,纵然眼角略有皱纹,也只为她平添一种妩媚,可以想见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

  黄梓瑕坐在靠车门的座上,低头用眼角瞥了王若。她的坐姿十分优美,双手交叠轻轻按在左腿上,藕荷色绢衣的广袖下,露出她的一双柔夷,纤细柔美的手掌,雪白指尖上是粉红指甲,修成完美的圆型。

  黄梓瑕看着那双手,心想,以前在蜀郡的时候,自己虽然是使君家的小姐,却每天尽想着和哥哥还有禹宣一起出去骑马踏青,甚至连马球、蹴鞠都玩得比男人疯,哪曾这样保养过自己的手呢?

  正在走神时,忽听到老妇人问她:“小公公是一直在王爷身边伺候的吗?”

  她赶紧摇头,说:“也只几天而已,之前都是其他公公在服侍着,不巧这回生病,王爷近身的几位公公都染上了,就临时将我调来使唤几天。”

  “那也是小公公做事稳重,所以才得王爷信任。”妇人笑着,又打听问,“那小公公该了解王爷的日常起居?”

  “日常……也不是特别了解。”她诚实地说,“我笨手笨脚的,也并不会服侍人,只偶尔跟王爷出来走走。”

  “那也是王爷身边人,定是深知的。”妇人眉眼笑开了花,“小公公,你跟我们说一说,夔王爷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口味,身边侍女多是什么性情?”

  黄梓瑕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难以应付的场面:“夔王爷他……不太喜欢别人老跟着,所以其实喜欢一人独处,侍女什么的……”

  “嬷嬷。”王若终于忍不住,低低唤了她一声。

  黄梓瑕才发现她已经快要将头埋到衣服中了,晕红的脸颊如同浅醉,说不出的动人。

  “哎呀,我家姑娘真是的,反正已经是王妃名分了,早日了解王爷,也是理所应当对不对?”妇人赶紧搂了王若的肩笑道。

  黄梓瑕这才得空,说:“姑娘也不必担心,夔王是很好相处的人,而且姑娘是琅琊王家的千金,又生得如此容貌,王爷既然在这么多人中一眼看上了你,必定爱逾珍宝,白首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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