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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眼角几丝皱纹刻下年岁如梭,唯有不变的目光仍旧透过眼底掠入心间。

  相对一瞬,似穿过过往万余个日夜,将红尘光阴定格在那风沙漫漫的大漠,定格在长云蔽日的日郭城前,定格在铁马兵戈的血泪中。眼底那抹白衣身影,从来都没有变过,极淡,却又极深。

  她在这个男人的身前拜服,举起族人的降表。她随他的大军千山万岭离开故土,一去便是一生。

  “这静堂太清冷,你身子刚好些,还是不要久待。”天帝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惊回,本该是柔软的体贴,却仍带着君王的威严,不觉早已入了骨髓。

  她退身,垂眸:“谢皇上体恤。”

  天帝眉心一拧,原本兴致高昂不知为何便淡了下来,看了看她,说道:“凌儿此次带兵出征又大获全胜,朕很是高兴。”

  莲妃心里深深一震,墨玉串珠在指间收紧,带兵出征,不是单单的督察水利。所幸是胜了,却不知人怎样,有没有伤着,是不是疲累,什么时候能回来。千头万绪不言不说不问,仍旧垂眸:“恭喜皇上。”

  天帝站在面前等了一会儿,见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恢复了沉默,问道:“你就不问问儿子怎样,毫不关心?”

  莲妃静静道:“皇上教子有方,不会差错。”

  “从领兵打仗到大婚立妃,这么多大事你都置若罔闻,”天帝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朕有时真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他是皇上的儿子。”莲妃的声音低而淡,如同这竹节香鼎中透出的烟,不待停留便逝了在了大殿深处。

  天帝垂俯视着她,面上难以掩饰地显出一丝不豫:“抬起眼睛看着朕。”

  随着这不容抗拒的命令,莲妃优美的脖颈缓缓扬起,睫毛下淡淡眸光对上了天帝的视线。

  那双眼睛,如同雪峰轻雾下千万年深静的冰湖,几分清寒,几分明澈,带着幽冷远隔着缥缈。分明看着你,却遥远的让人迷失其中,以为一切只是入梦的错觉。

  天帝黑沉的目光将她深深看住,久久揣摩,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朕为何要将凤家那个女儿指给凌儿?”

  “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莲妃道。

  天帝伸手一抬,将她慢慢离开的目光带回:“就因为她那双眼睛像极了你的,所有的女人,只有她和你一样,敢这样看着朕!”

  莲妃目中平静:“皇上识人,断不会错。”

  天帝手下微微一紧,随即颓然松开,那丝不悦的神情慢慢地化做了哀伤,隐约而无力,“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同朕说话?”

  莲妃轻轻后退一步,俯身请罪:“皇上若不喜欢,臣妾可以改。”

  “莲儿。”天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唤了她的ru名。

  灼灼之仙姿,皎皎于清波。

  因为这个名字,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嫂为妃,兴天下之精工修造寝殿,莲池宫中美焕绝伦雕满清莲,前庭后苑遍植芙蕖。

  刻痕深寂,寞然相伴流年,残荷已潇潇。

  这两个字,在莲妃心头轻轻划过,极隐约地带出丝痛楚。

  “你恨了朕这么多年,连凌儿也一并疏远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这一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天帝长叹一声,说道。

  “臣妾并不恨皇上。”莲妃淡淡道。

  “是吗?”天帝语中颇带了几分自嘲的讥诮。

  “是。”莲妃安静起身:“若恨过,也早已抵消了,臣妾只是不能忘。”

  天帝眉目突然一冷,不悦道:“你忘不了谁?”

  她看着天帝,竟对他转出一笑。

  尘封多少年的笑,有着太多的复杂纠缠,也无笑声,也无笑形,一径地暗着,“我忘不了你。”

  不是臣妾,而是我,不是皇上,而是你。

  我忘不了你。

  甲胄鲜明凌然于马上的大将军,抬手遮挡了跪服的羞辱,帅旗翻飞,蔽去漫天长沙。

  雄姿英的少年郎,抬手拭去肝肠寸断离别的泪,俊然朗目,抚平愁绪万千。

  木槿花下,多情人,抬手搭上温暖的衣衫,神色轻柔,暖暖一笑。

  就是这一笑,俘虏了谁,迷惑了谁,沉醉了谁,或许终生都不能相忘。

  天帝浑身微震,伸手握住莲妃,“你都记得吗?多少年了,我以为你都忘了。”

  不是朕,是我,不是爱妃,是你。

  莲妃却轻轻地抽回了手,凝视着天帝双目道:“你叫我怎么忘?我的族人在你的铁骑精兵下家破人亡,我的兄弟非死即伤,我的父亲,在跪降后饮下你送来的毒药,柔然族已是苟延残喘,遭突厥大举围攻,你作壁上观按兵不救。”

  渺渺的柔情,铁血的心。

  何处的因由,此时的果。

  天帝的神情在她一字一句中冰冷,渐生悲戚:“原来你记得的是这些。”

  “只有这些吗?”莲妃神色凄迷,眸中覆上了一层水雾深浓,“你给我希望,却又亲手将我送到别的男人怀中,我认了,可你连他也不放过……”

  “住口!”天帝猛然怒喝:“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莲妃面无表情说道:“你以为可以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我,那些丹药我都认得。”

  天帝容颜寒冷,而后缓缓说道:“你怎会不认得,那本就是你自柔然带来中原,亲手进献给先帝的。”

  一道清泪自莲妃面颊潸然滑落,她极凄惨地仰面,望向已陷入深黑的殿堂,道:“我是个罪人,我从一开始便想要他的命。但他对我那样好,我下不了手,可你却令他沉迷于仙炼之术,频频服用丹药,他还能活吗?”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天帝语气越冰寒。

  莲妃看着他,目光穿透了他,越到了遥远的地方:“所以我们都活该受到惩罚。”

  长风微动,扬起宫帷淡影,穿过莲妃的长,吹动白衣寂寥。香炉中点点明红燃到了最后,挣扎几下,灰飞烟灭。

  天帝的脸色便如这漫长的冬日,极深,极寒,更透着沉积不化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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