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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一听到这个问题,轻凤便意识到自己已经踩在了悬崖的边缘。她只要走错一步,随时都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可是李涵却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铁了心要她回答是或者不是。

  只是天可怜见,这个问题哪是用简单的是与非,就可以说得清她的对错呢?此刻就连她自己,都已经弄不清她到底是黑还是白了。

  轻凤的心乱成一团,她一边哭一边抬起脸,望着李涵布满血丝的眼珠,到底还是点了点头:“陛下,臣妾对您绝没有二心。勾结王守澄陷害宋尚书,也是为了借机除掉漳王和花无欢一党。他们一直暗藏不臣之心,阴谋篡位,臣妾是迫不得已才那么做……”

  李涵听了轻凤的话,却并不认同她的苦心。他看着她点头承认陷害宋申锡,一直紧揪的内心几乎被这个答案击溃,今日若换作别人做下此事,他定能果断决绝地惩办,可是再也想不到,这个背后对他捅刀的人竟是她!竟是她!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自作聪明,却害得我多年苦心功亏一篑?”他低声怒斥,几乎是痛心疾首地反问她。

  轻凤泪如雨下。她能够承认自己做下的事,也愿意为陷害宋尚书负责,却独独想不透,自己在除去漳王和花无欢一事上,有何错处:“可是漳王和花无欢打算谋朝篡位,而王守澄、王守澄他至少并没有打算篡位,所以我才会去结交他。陛下,就算王守澄他利用这件事打击了宋尚书,但两害相权,臣妾的选择也并非是全盘的错误,对不对?”

  李涵听了轻凤的解释,却是气苦地冷笑道:“他是没打算篡位,他很满意我这个傀儡,又为什么要篡位?再者他不过是个阉人,没有子孙后代承继大统,他篡位又有何用?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个百依百顺的傀儡,只要我肯将这傀儡一直乖乖地扮演下去,他又何必篡位?”

  李涵的话令轻凤倒抽一口凉气,她不敢相信自己已满盘皆输,忍不住倔犟地与李涵争辩:“可是陛下,如果您的地位被动摇,您的理想又将如何去达成?陛下贵为九五之尊,难道还有比您稳坐江山更重要的事吗?!”

  “只要能为李唐铲除阉祸,我情愿不做这个皇帝!”李涵情急之下,藏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他看见轻凤在自己面前惊骇地睁大双眼,知道吓到了她,于是苦笑道,“你以为谋朝篡位是天大的事?你不是自诩能为我分忧解劳,那你倒是去看看我的父叔兄弟——只要阉党一日不除,这江山随便换几任皇帝,都是他们说了才算数。你说为了我除去漳王,却坐视王守澄独揽大权,今后他若是动了换皇帝的念头,你又能拿什么保我金瓯永固?”

  李涵这一番话,让轻凤越听心越凉,她不禁神思恍惚地喃喃道:“所以说,我为了陛下您做下的事,彻头彻尾都是错误?”

  李涵看着她满眼的泪水,心底滑过一丝不忍,可一想到自己多年来委曲求全换取的心血悉数白费,怒意又使他口不择言:“你说你是为了我,可惜自古以来,在后宫中挟势弄权的女人,却没有一个是为了皇帝。她们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出于四个字——“固宠谋利”罢了!今日你又如何能令我相信,众生中唯独你能跳出藩篱,不为私利来帮我?”

  一刹那黄轻凤心如刀绞,哑口无言。她不能告诉李涵自己是只妖精,所以才可以跳出凡人的藩篱,不为私利来帮他。原来她不过是只自作聪明的妖精,自以为在人间活得如鱼得水,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此刻在他眼中,她只不过是一个玩弄权术、被他识破了“真面目”的奸妃,她的下场,是不是马上就耍跟他口中那些“自古以来”的女人一样了?

  轻凤眼中滑出大滴大滴的泪珠,伤心失望地哽咽道:“陛下,您是不是马上就要赐我一条白绫,或者一杯鸩酒了?”

  她的问题生生困住了李涵。他原本正准备听她的求饶和哭诉,这样他就可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发落她。之前气势汹汹地赶来紫兰殿问罪,更多是出于遭她背叛的震惊与愤怒,而当他看着她点头认罪,内心里也不是不失望和气恨,但若就这样取她性命,李涵却终究狠不下心。诚然,他清楚后宫处置弄权妃嫔的惯例,并且她的情况与宋申锡不同,是切切实实背叛了自己,所以他更不应该姑息养奸、帮她开脱。

  然而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轻凤,眼前只闪过春夜太液池畔她灵动的黑眸,随着水晶珠洒落时她发出的颤声娇吟,还有七夕夜里她悄悄给他带来的安慰,将玉玺交给自己时如释重负的浅笑……一幕幕回忆纷至沓来,才让他惊觉何谓情愫暗生、刻骨铭心。

  是不是所有沉溺女色的昏君,都像他此刻这般堕落?他李涵,也许压根做不了圣明贤君。

  李涵低下头,看着眼前楚楚可怜正等待自己发落的人,眼眶难以自抑地酸楚发热,既为自己即将作出的选择感到惭愧、羞耻,却又充满了无奈和不舍。许久之后他才清了嗓子,缓缓开口道:“你想求死?”

  轻凤并不直接回答他,只黯然答道:“陛下要臣妾死,臣妾不能不死。”

  李涵看着轻凤,忽然却出乎她意料地开口道:“并不是每个弄权失败的妃嫔,结局都是死路。”

  轻凤闻言一怔,泛着泪光的眼睛里却并没有多少喜悦——她是妖精,比起生死来,太多东西更值得她在乎:“那些嫔妃,是因为什么才得以偷生的?”

  “她们要么是外戚势盛,令君主也无可奈何;要么便是……”李涵顿了顿,却没有说出另一个答案,而是径自对轻凤道,“向我告发你的人,在朝中颇有势力。我若姑息你,只怕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事情闹大,你又没有外家势力,我再要偏袒,只怕反倒误了你的性命。你……还是去掖庭宫吧。”

  掖庭位于太极宫,是宫女居住和犯妇配没入宫劳作的地方。李涵此举便是将她打入冷宫,饶过了她这一条小命的意思。轻凤知道目己应该山呼万岁,可是心却如死灰一般,冰凉凉暖不起来。

  “陛下洪恩浩荡……”她喃喃道,俯首朝李涵拜了一拜,“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涵不忍再看她哭花了的小脸,别开眼低声道:“我即日便会拟旨,由王内侍安排你在掖庭宫的起居课业,希望今后你在那里……恪守勤谨,好自为之吧。”

  轻凤闻言,眼泪再次从双目中簌簌滑下脸颊,眼睁睁看着李涵拂袖转身的背影,直到他走出紫兰殿。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轻凤在孤寂的紫兰殿叶樱唇微动,默默沉吟了片刻,忽然神经质地站起身来满殿乱转,握着拳不断自语道:“王守澄那老贼……我去杀了他,我去杀了他!”

  她话音未落,这时大殿里却忽然云气氤氲,露出永道士可恶的嘴脸来:“哎呀我的小昭仪,怎么哭得这么可怜?”

  “要你管!”轻凤连忙捂住脸,不想让永道士瞧见自己的狼狈。

  永道士枕在云上,支颐看着孤零零站在殿中的轻凤,却是没心没肺地讥道:“现在你那妹妹飞鸾,在终南山可是快活似神仙哪!我早对你说过凡人可恶,偏偏你却不听我的话,这会儿吃了亏却想杀人?这可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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