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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轻凤与飞鸾疑惑地对视一眼,不知道宫女口中的修省诏,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就听见有人急匆匆向紫兰殿跑来,当看见殿下的宫女们时立刻扬声招呼,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震惊:“嘿,你们知道吗,紫宸殿那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是不是说紫宸殿走水的事?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宫女们叽叽喳喳地回话,好奇地将来人团团围住。

  “哎,不是不是,比这件事还要稀罕,”来人轻咳一声,气喘吁吁道,“紫宸殿的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我们掖庭局的人给扑灭了,可是待我们走进殿中查看时,竟然发现了前些日子不翼而飞的火珠!你们说这算不算件咄咄怪事?!可怜为了那颗火珠,宫中多少人受了牵连!今天这从天而降的火珠,会不会是方才那扫帚星变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宫女中立刻有人出言提醒道,“扫帚星是不祥之兆,和火珠能有什么关联呢?”

  “话虽如此,可是……”那人欲言又止,半天后才讪讪补了一句,“反正火珠是回来了,圣上仁厚,这件事估计也不会再多追究了……”

  轻凤和飞鸾躲在殿中听完这番议论,也觉得这事颇有些古怪。飞鸾不禁歪着脑袋,悄声问轻凤道:“姐姐,难道说,那颗扫帚星从天上落下来,正好砸进紫宸殿中,变成了火珠吗?”

  “这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轻凤撇撇嘴,暗暗琢磨了半天,也不能判断这一次从中捣鬼的,是永道士还是翠凰。

  然而不论孰是孰非,紫宸殿中的火珠失而复得,是不争的事实。天降彗星的异象,也给皇家带来了足够大的警示。没过几天,天子李涵果然就向天下发布了《彗星见修省诏》:

  “朕嗣守丕构,对越上元,虔恭寅畏,于今数年。何尝不宵衣念道,昃食思愆,师周文之小心,幕《易·乾》之夕惕,惧德不类,贻列圣羞。将欲俗致和平,时无灾咎,然诚未感物,谪见于天。仰愧三灵,俯惭庶汇,思获攸济,浩无津涯。昔宋景发言,星因退舍;鲁僖纳谏,饥不害人。取鉴往贤,深惟自励,载轸在予之责,宜布恤辜之恩,式表殷忧,冀答昭戒……应在京城百司及天下州府见禁囚徒,各委长吏,亲自鞫问。罪合死者降从流,流以下并释放。惟故意杀人及官典犯赃,并主掌钱谷之吏计较盗窃者,不在免限。”

  于是身陷囹圄多日的花无欢,被无罪放还宫闱局,职位不变。

  劫后余生却并未使花无欢内心有多少庆幸,酷刑之后的他体无完肤,被几名心腹扶回自己的宫室之中,躺在榻上休养。在屏退左右之后,他独自宽去褴褛的囚衣,手脚不便地翻出药箱,将罐中伤药大把大把地往身上抹。

  “我知道,能让打碎的火珠还原的,只有你。”他在没有旁人的厢房中忽然开口,突兀的自语透着无比的诡异。

  然而他话音未落,厢房里已是烟气氤氲,一位青衣美人静静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正是翠凰本来的容貌,云鬟雾鬓、柳眉桃腮,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花无欢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对她的美丽无动于衷。他是受过腐刑之人,本就不会受美色所惑,之所以会对秋妃心存一丝妄念,不过是因为当初他刚刚获罪进宫,在掖庭局中心如死灰之际,受到她一时的关怀,从此便将那恩惠深藏心中,一直感念至今罢了。

  而眼前这份超凡脱俗的美丽,无非是比凡人的皮相更加光鲜而已,可惜在这深宫之中,光鲜是最可悲的东西。

  他这样想时,眼前便又开始浮现出许多鲜妍明媚的色彩,泛着过往陈旧的味道,让花无欢唇边溢出一阵阵的苦。也许是长久的受刑使他心力交瘁,才会让这许多他已刻意遗忘掉的东西,再次趁虚而入。

  花无欢苦恼地甩甩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抬头面对始终沉默的翠凰。

  “原来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我知道是你还原了火珠,甚至有可能是你引得天子发修省诏大赦天下,才使我得以脱身。”他凝视着翠凰幽黑的双眸,冷冷道,“无论你这样做是出于何种目的,我已确然从中受惠,你可以离开了。”

  他漠然的态度,给这初次的照面蒙上一层暗淡的灰色。翠凰没有说话,心中却多少有些受伤难堪。自她修成人身之后,没有任何生灵会如此漠视她这副皮相,她也想过他应该与其他凡夫俗子不同,然而这样的反应,不是不叫她失望的。

  也许……她的确是对他做了些错事,凡人总是爱记恨的。翠凰想弥补,于是她伸出手来,让自己的灵力在掌心汇成一颗紫色的珠子,珠子圆转着,散发出一圈圈璀璨的光芒,映照在花无欢的脸上,让他眼角唇角的裂伤瞬间愈合:“的确是我复原了火珠,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复原任何东西。包括你。”

  花无欢抬起手来,发现手腕上的青肿正在逐渐消失,下一刻却将身子退后,躲开了灵珠的光华,信口自嘲道:“一点小伤而已,不劳费心。”

  翠凰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莫测的表情:“你身上,不止有小伤吧。”

  花无欢面色一白,盯着翠凰的双眸里,闪动着一触即发的火苗:“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可以让你完全复原,复原成你进宫前那样。”翠凰觉得这对宦官来说,应该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至少城隍神后稷是这么说的。

  一瞬间花无欢骇然生笑,前一刻还浮动在眼前的美丽颜色,转眼间霍然一片片破碎,在他面前血流成河。

  “你以为我很可怜,是吗?”他面色铁青地咬牙道,转瞬却又凄凉地嘿笑起来,“你又以为,我进宫前是什么样呢?”

  他身体的残缺,算得了什么?如果能挽回那些毁灭在他眼前的鲜活美丽,哪怕他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面前这法力通天的妖祟,以为复原他的身体,就能拯救他了吗?

  多年前对世事充满憧憬的自己,曾经无忧无虑地活在一座琉璃塔里。当那座琉璃塔轰然坍塌之时,自己早也就跟着碎成齑粉,再也拼凑不起。为什么那一年抄家灭族,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些环绕着自己的紫烟金粉朱颜绿鬓,怎么能够一瞬间就失去生色,如梦幻泡影般,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从此让他看清楚琉璃塔之外,原来还有一片压在他头顶上的无边阴霾,叫做天威。

  她以为,自己需要复原的,仅仅是肉体吗?

  “我苟延残喘活在当下,已然是奢侈得,连名姓都不配拥有了。”花无欢嘿然笑道,布满血丝的双目浮出一层薄泪,又滴淌下来,浸润着左眼下蓝色的泪痣,让他看上去分外妖异而凄惶,“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妖术,给我滚,快滚!”

  “我……”翠凰双唇嗫嚅,无助地皱起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惹得花无欢如此愤怒。她还没有学会该怎样面对一个脆弱的凡人,在需要顾忌他喜怒的前提下,将一切做到最好。

  他已然恼恨自己,叫她又能怎么办呢?翠凰束手无策,只能在花无欢恨意炽烧的目光下,别无选择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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