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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一片寂静中,只余车轮在木质长廊上碾动的声音,还有皇帝父子低声的对话。

  “文殊奴,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一个皇帝吗?”耶律贤问。

  “我,我不知道。”耶律隆绪站在父亲身后推着车,眼泪落了下来:“我是不是很没用?”

  “不,父皇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皇帝。”耶律贤安慰他说:“不过不要紧,你比我幸运,你有你母后帮你,还有韩德让会保护你。”

  “太傅?”耶律隆绪一怔,忽然想起昨天那个温暖的怀抱。

  “父皇四岁的时候,你祖父去世了,那时候父皇也很害怕。”那时候,就是韩德让一直保护着他,“韩太傅会待你好,会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母后之外,最值得信任的人。”他对儿子说。

  “孩儿知道了。”耶律隆绪声音哽咽,他知道,这很可能是父子间最后一次相处了。

  “文殊奴,答应父皇,以后要把他当成父皇那样来尊重,好吗?”耶律贤沉默良久,说。

  这时候车子已经停下,耶律隆绪已经伏在他的膝上,听了这话,不由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问:“当成父皇那样来尊重,为什么?

  耶律贤摸了摸他的头,道:“因为你需要他,皇位也需要他,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人。”而要牵制韩德让的心,只有以诚心相待,他看着儿子纯真的眼睛,轻声说:“朕已经负过他一次,失去过他一次,希望朕的儿子,不要犯朕同样的错误。”

  耶律隆绪懵懂地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耶律贤轻声道:“真心只有拿真心来换,好孩子,你现在不懂没关系,记住父皇这句话,把韩德让当成父亲来尊重,不要负他。”

  不要负他!

  你不负他,他必不负你!

  §第221章 景宗之死4

  傍晚,随驾的文武重臣们跪于行宫王帐。

  耶律贤躺在床上,已经形销骨立,燕燕带着隆绪肃然站在床边。

  大于越耶律休哥在皇帝跟前,念着传位诏书:“梁王隆绪,皇后所生,年十二,天资聪慧,文武兼备,可即皇帝位。命文武群臣保翊幼主,勉天尽忠,一应军国大事悉听皇后决断。”

  耶律贤勉强抬起身来,点了点头,以示首肯。

  群臣跪地齐声道:“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保扶幼主及皇后!”

  耶律休哥收起诏书,朝燕燕和隆绪跪下,呈上诏书。

  耶律贤点了点头,看着群臣在他的眼前,向着新主效忠,这一系列的行为,保证了耶律隆绪能够在朝廷重臣的拥戴之下,保证着皇位的传续,和权力的传续。

  小小年纪的耶律隆绪,在巨大的压力面前,努力保持着镇定和从容,走完了这一仪式。

  夜深了,但是因为皇帝眼看就不行了,群臣并没有离开,他们现在就在行宫外的大帐内,静等着最后的消息。

  这是最后几天了,在床榻前让群臣参拜幼主,是耶律贤最后的清醒时刻。之后,他就陷入了混乱中,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醒来的时候,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且神志混乱的时间越来越长。

  燕燕在旁边守着,玉箫本也准备要陪着,但被她赶去休息和照顾孩子了。四皇子刚出生,需要母亲照顾。

  而孩子们也轮班在床前守着,此刻是观音女和普贤奴轮班。

  耶律贤忽然开始发抖,燕燕忙上前,轻拍着他道:“主上,主上,你怎么了?”

  燕燕的轻拍似乎令得耶律贤安稳下来,但燕燕的叫声,他却似乎没有听到,又陷入了重度的昏迷中。

  他似乎又回到了祥古山,天真黑啊,空气中充满了血腥之气,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背后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在狰狞地笑着,黑暗中有一只无形的黑爪越来越近地追来。

  这个梦已经困住他数十年了,小时候,他经常被这个噩梦困住,吓醒,然后就再也不能入睡。但有时候也会有一个人轻轻拍打着他,有一个声音轻轻哄着他,他顿时就感觉到了安全,然后安静地睡着。

  这个人是谁呢,他似乎不记得了,那个曾经他脱口就能叫出来的声音,为什么现在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没办法再叫出这个名字来,而那恐怖的狞笑声却离他越来越近。他似乎已经逃不动了,他再没有力气逃开了,他永远陷入了黑暗中,再也无法逃开。

  燕燕发现无论如何呼唤,也无法使耶律贤再睁开眼睛,他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噩梦中。他的眼睛紧闭着,浑身发抖,忽然间发出小孩似的声音:“父王、母后,你们去哪里了,这里很黑,明扆很害怕,你们快回来,你们快回来……”

  燕燕紧紧抱住耶律贤,不断地想用呼唤叫醒他:“主上,主上,明扆,你醒醒,你怎么了?”

  耶律贤忽然抽搐几下,发出凄厉的呼叫:“好多血,好多血,父皇,母后……”

  燕燕已经明白了,顿时泪如雨下,她紧紧抱住耶律贤,用哄孩子的语气安抚着他:“明扆不怕,明扆不怕,你已经长大了,你是皇帝,你是我们所有人的依靠,你很强大,没有人再能够伤害你。明扆,不怕,不怕……”

  此时玉箫等人均已赶来,见状只能捂住嘴,哭得摇摇欲倒。

  良哥抱着小公主,乳娘抱着药师奴,隆绪领着其他弟妹跑进来,跪在耶律贤的床前,齐声叫唤:“父皇,父皇……”

  可是耶律贤没有醒来,他一直深陷于梦境之中,这个他从四岁开始就无法逃开的梦境,这一次,终于死死地困住了他。

  这一夜,他数番在梦境中凄厉惨叫,有时候叫“父皇母后”,有时候叫“你们别过来”,有时候却在叫“我好冷,我好怕……”。

  他临终前已经神志不清,他叫过父皇母后,可他没有叫过燕燕,也没有叫过玉箫,更没有叫过他的孩子们。

  生前他努力地做臣子们的好皇帝、燕燕的好丈夫、孩子们的好父亲,甚至是玉箫的好情人,可是最终,谁也没真正走进他的心底去。

  他这一生,永远困在了四岁时的血腥噩梦中。

  燕燕一直以为,他最后一刻能清醒过来,看他们一眼。

  可是没有,耶律贤一直陷在极可怕的噩梦中,受了一天一夜的折磨。直至第二天天亮时,他一声惨叫,就此气绝,死时面容狰狞扭曲,竟是至死未能解脱。

  燕燕抱着耶律贤,泪如雨下。

  §第222章 景宗之死5

  丧钟敲响,燕燕怔怔地坐在一边,她的眼里茫然一片。

  屏风内,侍女为耶律贤最后净身,萨满在作法祈祷,驱离妖魔,让大行皇帝的灵魂早日飞升。

  屏风外,儿女们嘤嘤啼哭,玉箫抱着孩子晕倒,被侍女抬了下去。

  外面,已经有侍从在通知文武百官、宗室亲王这个噩耗,并准备所有的丧服仪制。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飞到了空中,看着下面那个木然坐着的自己,还有哭泣着的人们,以及来来去去的仆从们。

  以及,外面调动军士的声音。

  这是大行皇帝在死前一一安排的,如今正在由着他曾经发布的命令在调动着。

  她看到那个人躺在床上,侍女已经为他换好了衣服,他的神情奇迹般地平静了。为什么他的表情并没有停留在他死亡的那一刻?人死了,还会有感觉吗,肌肉还会有变化吗?这是真的,还是只出于她的意愿?

  或者他这一生都未曾解脱过,但真希望他死后能够得到解脱。

  她从小就很聪明,能够迅速看穿一个人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可是很奇怪,唯有他,她自始至终,从来没读懂过。她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地要娶她,就算她是萧思温的女儿,可是后族的好姑娘多得是啊,为什么要因为她,而失去他和韩德让的友情。

  她虽然没有问过,但她知道,至少在她初入宫的时候,韩德让在他心目中,比她重要得多。他临死的时候,没有特意跟玉箫长谈,也没有跟她长谈,唯一那段精神好的时候,只见了两个人,一个是隆绪,他的儿子,也是帝国的继承人,而另一个,就是韩德让。

  她的灵魂似飘在上空,看着他,她想看明白他,她想他对她说一句话,回答她这一生所有的疑惑,可是他并没有。

  此刻,她看着他死去的表情,觉得他似乎在有些不耐烦地向她示意,走吧,你的问题已经不归我管了。

  是啊,她的问题已经不归他管了。

  她缓缓地吁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屏风后面,不知道这屏风后面,是不是她刚才那一刻灵魂出窍而看到的。

  可是,这重要吗,这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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