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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萧思温点了点头:“是啊。自我契丹开国以来,横帐房三支一直为了争夺皇位血流成河。各支子弟,一出生即以夺皇位为天生使命,却不知道为谁而夺,为何而夺,夺来了又如何处置。没得到皇位的人眼里只有那个位置,得到皇位的人又要全心全意防备旁人夺走自己的位置。”他说到这点,停顿了良久,又长叹一声,“主上利用祥古山之乱得位后,只知纵酒杀戮。他一生所求在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已经结束了。我一直在想,主上去后,谁能继承他的位置。李胡?罨撒葛?喜隐?只没?敌烈?不,这些人都和主上一样,想要皇位,却从没想过夺得皇位之后要为大辽做什么。”

  “但在这么多人中,皇子贤是唯一一个不但想过夺皇位,还想过夺回皇位后做什么的人。我想你如今可以下定决定了,是吗?”

  萧思温叹道:“……皇子贤的身体太弱了,谁也不知道他能撑到什么时候。要说服群臣支持这样一个主君太难了。”

  韩匡嗣盯着他,沉声道:“可是,他确实是眼下最适合的人,最能继承我们改革汉制理想的人。”

  萧思温苦笑:“回京之后,我得去大于越府拜访一趟……”方说到这里,忽然亲兵自远处跑来,叫道:“思温宰相,不好了,主上遇刺。”

  萧思温吓了一跳,忙问:“主上可曾有事?”

  那亲兵忙道:“主上无事,只是……明扆大王为了救主上,替主上挡了一刀,如今受伤极重。”

  “什么?”韩匡嗣失声,“你说什么,明扆大王受伤,这怎么可能……”他已经顾不得询问,话未说完,已经拨转马头,急向御驾方向飞驰而去。萧思温也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回过神来,看到韩匡嗣疾驰而去的身影,忽然摇头笑了一笑。韩匡嗣当真是关心则乱,却没想明白其中的关键所在。

  韩匡嗣赶到的时候,差不多是和迪里姑同时抢进马车中,马车极宽大,车中还有刺客和宫女们的许多尸体,极为凌乱。穆宗坐在正中,一只手紧紧抱着耶律贤,一只手按着他的伤口上方止血。此刻他的神情是极度震怒惊乱的,完全不顾站在一边的罨撒葛劝说,只一迭连声地吼着:“御医呢?迪里姑呢?韩匡嗣呢?韩匡嗣为何还不来?”

  韩匡嗣抢进来,正欲行礼,穆宗已经不耐烦地叫道:“快来看明扆,你行个屁的礼。”

  韩匡嗣忙抢上前来,从穆宗手中接过耶律贤,将他平躺在地上,再与迪里姑一齐动手,剪开他伤口旁边衣物,一起清洗伤口,上药包扎。耶律贤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胸口血不住涌出,韩匡嗣眉头紧皱,与迪里姑一起动手,几名御医打下手。

  穆宗坐在一边,看着一盆盆的血水不断往外端,他的双手仍然在颤抖,罨撒葛劝他:“主上,此处凌乱,您还是先到副车上歇息吧。”

  穆宗却摇了摇头,恶狠狠地道:“朕要看着明扆,他是为了朕而受伤的。”他的目光凌乱而嗜杀,既因刚才命悬一线的惊吓,更有对敢谋害他之人的愤怒。

  韩匡嗣将耶律贤伤口完全包扎好,才向穆宗汇报:“主上,明扆大王伤势虽重,但好在不是伤到要害,若是换了体壮之人,倒还好说,只是……”

  穆宗一挥手,不耐烦地说:“只是什么?韩匡嗣,你要什么药,只管说!”

  韩匡嗣眼神一闪,道:“臣观大王脉象弱而混乱,外伤虽可治,但怕身体耗不起。因此臣请求,大王养伤期间,只用臣之药,勿用其他药物,否则……恐怕药性冲突,伤势加重,有伤性命。”

  罨撒葛听得此言,眼神一闪,却不说话。

  穆宗怔了一怔,忽然似明白了什么,一时间各种神情交错,重重地一捶自己的膝头,粗声粗气道:“我只把他交给你,从今天开始,所有的药物,都由你说了算。”说着,便站起来,疾步走了出去。

  罨撒葛看了韩匡嗣一眼,匆匆跟了出去。

  穆宗下了马车,疾步而走,众侍卫退让不及纷纷跪下,穆宗看也不看众人,上了副车,便喝令身后侍从统统滚出去。

  罨撒葛紧跟他的身后,看着穆宗忽然间发作,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走到他的身后,低声道:“主上,是不是要停了他的药?”

  穆宗忽然爆发起来:“可恶的李胡,可恶的察割,可恶的娄国……”他跳着脚,暴怒地把历年来谋逆王族诸人挨个数着,足足骂了半刻钟,这会颓然跌坐在榻上,捂住脸长叹一声:“明扆、明扆是个好孩子啊……”

  罨撒葛轻拍着他的背部,他知道方才耶律贤冲上来,挡在穆宗面前,剑从耶律贤的胸口刺入,鲜血飞溅,这个场景让本来就精神极为脆弱和情绪化的穆宗受到了刺激,所以才会陷入这种语无伦次的情绪。他在穆宗身边这么多年,岂能不了解他,恭敬地顺着他的话:“是啊,这孩子平时沉默寡言,不像只没那样经常在您面前卖乖,但对您却是真的忠诚。”

  穆宗无意识地摸着扶手上的花纹,这个皇座多可怕,坐上去以后,人的血就变成冰冷了,看见的都是敌人了,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是啊。这么多年来朕一直不放心他,朕登基以来宗室里一直有那么多人谋逆,而他是先皇嫡子,最有资格抢夺这张龙椅。朕以为他就算自己没心思,也会被那些人鼓动起来。虽然朕困于誓言必须养着他,但一直……”

  罨撒葛见他心情激动,当下只有全部顺着他:“是啊。其实想来也是,他四岁以来就养在大哥膝下,你我素日待他就很好。他一个长于深宫的孩子,不和我们亲近,又能与谁亲近了。”

  穆宗沉默良久:“……朕后悔听信肖古的话,给明扆下药。罨撒葛,他用了这么多年药,早就伤了根本,便是停药也活不了多久。这皇位还是你的,朕只是忽然不想看到他死在朕前面,朕……不忍心了。”

  罨撒葛垂手:“是。”

  穆宗挥了挥手,罨撒葛退了出去,几名近侍宫女便进来服侍穆宗换下染血的龙袍,捧上金盆洗脸。穆宗看着金盆中自己染了半张血污的脸,水中倒映,脸是扭曲的,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忽然打翻了金盆,宫女们吓得跪下来,不敢作声,这时候穆宗的神经是极脆弱的,只要谁稍有一点不应该发出的声音,立刻就会送了性命。

  穆宗自己拿起拧干的巾子,随便擦了擦,便扔到一边,大叫道:“拿酒来……”

  酒很快地送上来,他拿酒壶,一口饮尽。一直颤抖着的手,终于不再颤抖了。酒,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或许,是从当年祥古山事变开始的吧。

  察割早就秘密联络了许多部族首领,若非如此,就凭他自己的亲兵,也不能够在这一晚上就控制了全局。那些部族扎在外围,并不参与谋逆,却是袖手旁观,方便察割行事。察割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然而他并没有想过,自己只不过是李胡和耶律璟手中的刀子罢了。

  第一个找察割的是李胡,李胡皇位即将到手却功亏一篑,自然是不甘心的。他让余部找了察割,企图在世宗出征之时,杀死世宗。而他在上京掌握时机发动政变称帝,召诸部回师。

  可是李胡没有想到,不甘心的不只是他,耶律璟也看上了察割宿守之职和察割的不驯之心,派弟弟罨撒葛结交察割,知道此事。

  所以,察割的不轨之心,才会迅速泄露,使得屋质、甄后先后向世宗进谏,逼得察割不得不提前动手。当察割狗急跳墙想动手又恐势力不够,而将耶律璟请来,假意称拥耶律璟为帝,耶律璟当众拒绝,得以在事后洗白了自己,甚至隐约暗示察割可以自己称帝,令察割野心暴炽,不顾李胡预设而悍然出手。祥古山之夜,一切事情就这么迅速发生,脱离了李胡的预谋,也脱离了察割的掌控,而每一步都踏在耶律璟想要的节奏上。

  那一夜,他自以为掌握了人心,掌控了变局,掌控了结果。然而他平生最惶惑的时刻,也同样是在这夜。他谋划的时候,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而当察割真的开始杀人,他看到了那血流成河的可怕,也看到了素日皇座底下看似臣服的那些人背后的叛逆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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