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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而拜为太傅的高密侯邓禹,皇帝更是令其在朝议时不必与群臣一样面北而坐,特许其上尊位,面东参议。

  在以刘苍、邓禹为代表的新旧两派势力的共同努力下,汉室的江山终于再次恢复了新的生机,一切又重新趋于平静。

  然而到了秋天,陇西郡又发生乱民骚动,沿边的羌族官兵纷纷叛变。刘庄先是命谒者张鸿征调各郡兵力围剿,孰料铩羽惨败,汉军全军覆没。

  于是这一回,仍是由我出面找到马武——自马援死后,马武卸甲去印,赋闲在家。我去找他出山,重新领兵打仗时,这个打了一辈子仗、年过六旬的老家伙竟然当着我的面,痛哭不止。按他的原话形容,这几年他憋在家里,感觉英雄无用武之地,就快发霉了。

  十一月,刘庄委派中郎将窦固、捕虏将军马武,率兵四万人讨伐乱民,照例又是新老搭配、干活不累的模式。

  朝廷的运作在新旧搭档中顺利过渡,刘庄对于日常公务的处理渐渐上手,我有心放手,慢慢的不再多过问政事。

  “你是说把贾贵人生的五皇子过继给马贵人抚养?”马澄自入宫,已经过了五年,可始终一无所出。我知道她也十分想要孩子,每次看着宫里头其他贵人生的孩子,她面上不说,暗里却为自己不会生育哭了很多次。

  “贾贵人是马贵人的外甥女,都是亲戚,过继个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刘庄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很不以为然。不是女人如何能够体会自己的孩子被人夺走的滋味?贾贵人虽然另外还有一女,但五皇子刘炟毕竟也是她怀胎十月所生下的。

  刘庄站在我面前,时不时回眸瞥觑马澄,颇多怜惜维护的模样,而马澄则诚惶诚恐的站在他身后,低着头不发一语。我本想反对,看到这里,却顿有所悟,我这个儿子,一向风流成性,如今竟会为一个不会生养的贵人操起心来。

  如此煞费苦心的折腾,到底为了什么,我已能猜得一二,于是笑道:“只要贾贵人愿意,也没什么不可的。”

  刘庄十分高兴,马上回头对马澄说:“母后允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话间,门外乳母将襁褓中的刘炟抱了来。刘庄伸手接过,放到马澄怀里。

  马澄瞪大了眼,姣好的面容涨得通红,眼圈里含着眼泪,又是激动又是感恩。

  “人未必非要自己的亲生子,只要你真心疼他,爱他,抚养他就够了!他将来待你必然比亲生子尤为孝顺,你若不信,且看看母后,她一手带大了淯阳公主,淯阳公主奉若亲母,其孝心之诚,哪里又比不上其他公主了?”

  我没想到刘庄竟然拿我作比,一时愣住。刘炟在马澄怀里不哭不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点都不怕生的看着她,她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当着我和刘庄的面跪下抽泣:“多谢太后!多谢陛下……妾……终于有儿子了……从今往后,妾待此子,必视若己出!”

  她哭得泪流满面,刘庄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突然一把搂进怀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别……压着孩子了……”马澄紧张的腾出手,下一秒才意识到我还在跟前看热闹,一张哭花的脸顿时涨得要爆了似的,连耳根子也血红一片。

  我笑吟吟的看着他俩,刘庄只有一瞬间的羞涩,转瞬便又恢复如常,对着我拜谢道:“多谢母后成全!”

  我知道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潜台词是什么,于是回道:“有些事,水到渠自成,操之过急反而不好。”

  刘庄冲我欣然一笑,眼角眉梢已布满喜气,兴冲冲的扶着马澄,两大一小三口一起离去。

  看着这两人相依的背影逐渐远去,我唏嘘着向身后的纱南嘀咕:“我真的老了,是不是?”

  纱南不回答,只是软软一笑,笑容里也带着一种难言的寂寞。

  ***

  按礼,天子守孝,一日抵一月,所以普通人三年的孝期,天子只需要守三十六天即可除服。但是刘庄不干,他不以自己的帝王身份为尊,仍是坚持替刘秀守满常人的三年孝。于是这三年里,他不幸姬妾,禁止娱乐,饮食茹素,于是按照这种逻辑,本该早立的后位也因此悬空。

  中元二年末,慎侯刘隆薨逝。

  刘庄即位后第二年,始建新年号,改元永平,是为永平元年。

  转眼夏天来临,宫里宫外正忙着避暑防虫,却忽然有消息传来,说东海王刘彊病了。他年纪轻轻的生场病,这样的小事我原没放在心上,可没多久却又有传报,说刘彊病势沉重,似乎药石无救。我这才警觉起来,暗中派人前去打探虚实,得到的回报却是真假难辨。正在困惑时,刘庄却派遣自己近身的中常侍、钩盾令护送太医令、丞乘驿车前往鲁城灵光殿,同时下诏命沛王刘辅、济南王刘康、淮阳王刘延一起到鲁城去。

  这样的阵仗,其用意几乎就是断定刘彊不活,让他们几个同胞兄弟赶去见最后一面了。我尚在怀疑刘彊病情的真假,但是刘庄却甚为笃定,完全不担心这几个异母兄弟聚在一堆会否闹出事来,他的这份笃定令我心生疑窦的同时也感到一阵心寒。

  我有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但这时偏偏邓禹也病倒了,因为年事已高,所以邓家甚至已替他准备好后事。素荷日日进宫向我及时汇报公公的病情,我牵挂着邓禹,也就无心再去关注刘彊。

  这日素荷又进宫,没想到同行的居然还有邓禹的妻子李月珑,我正纳闷,李氏已哭哭啼啼的求道:“夫君眼瞅着不行了,撑了口气,却非说要见见太后,否则死不瞑目。妾实在无法,斗胆求太后移驾,念在夫君为朝廷效命,操劳数十年,了了他的心愿吧!”

  我如遭雷殛,虽然心里早有了些许准备,但真到了这一步,却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承受。

  到了高密侯府,那样肃杀的气氛紧紧勒住了我的喉咙,我害怕得喘不过气来。李氏一路领我进了主室,发现邓禹已经被抬到了外间,堂屋上甚至连棺材都已经备好了,一屋子的子孙含泪相守。

  邓禹还没咽气,果然如李氏所形容的那样,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那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无神的望着头顶的承尘。

  进屋的时候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前,完全没了太后应有的仪态。邓禹似乎感觉到我来了,转过头来瞟了眼,忽然傻呵呵的一笑。

  我原是要哭的,眼泪都已含在了眼眶里,却仍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眼泪迸出的同时我也笑了起来,但紧接着下一秒,我便忍不住嘤嘤的哭了起来。

  邓禹向我身后瞄了一眼,紧接着门嘎吱一声阖上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我的抽泣声。

  “嗨……”他轻轻的打着招呼,沧桑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笑容,“我现在很高兴……很高兴你能来……我以为……以为又是一场空等……”

  我流泪哽声:“你还有什么心愿……你说……可要我封赏你的子女?”

  他柔柔的看着我,笑着摇头。

  “不要封侯拜将,那就金钱万贯?”

  他仍是摇头。

  我哭道:“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丽华……”他轻轻叹息,“我只要……你别怪我……我以前就曾说过,这一生,功名利禄也好,乱臣贼子也好,都只为你……所以,只求你到最后不要怪我……”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的眼神中除了歉意,更多的是坚定。我忽然醒悟过来,颓然的歪倒在床边,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我不敢置信的喃喃:“是你……原来是你……”

  “即使我现在不坦白,相信……你以后也会明白,我从没骗过你什么,也不愿看到你为难……刘彊,不得不除……”

  我猛然一震。

  刘彊,不得不除!

  我其实比谁都清楚他说的是实话!真真正正的大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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