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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早上,疲惫的殿下不悦地蹙着眉头,饭也不肯吃,光着脚在房中来回地走。外头,疯癫的十殿下也醒了,站在桃树底下唱歌,他哼的是一曲调子,半生不熟断断续续,花锄听出来,是那晚萧萧吹的曲子。

  殿下忽然怔住,猛地开了房门出去,愣愣地看绕着树打转的十殿下,脸色白得像雪,十殿下看见了殿下,骤然停住,继而扭曲了俊俏的脸扑过来:“是你,是你!是你杀死了她!你为什么要杀她,她是我的,我的。”殿下僵直地站着,摇晃了几下,摊倒地上。

  十殿下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被墨竹和罗大人拉住,他咯咯地笑:“你卑鄙,你无耻,是你偷走了她,越明死了,她就是我的了,你为什么要偷走?为什么我辛辛苦苦做完了一切事情,你却抢走了她?!若不是我,她现在还和越明那个贱人在一起呢!”十殿下被拉回去,放声大哭:“可是你为什么要杀了她,我要你把她赔给我……”

  殿下揪着自己的心口,泪如泉涌,起身一头朝江边奔去。花锄和墨竹一看情势不对,慌忙追上,眼睁睁看着殿下奔到萧萧掉去去的地方便跳了下去。

  十殿下哈哈大笑:“好,死了好,死了才干净,是你杀了她!”幸亏这两日风平浪静,江水清澈,很快把殿下捞了上来,殿下睁开眼,只说了一句:“把萧萧给我。”

  怕九殿下再投江,花锄和墨竹不分昼夜地看守着,九殿下却不回房,只问有没有在江里找到萧萧,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九殿下一整天一整天地一句话也不说,坐在江岸边的棚子里发呆,有时仓皇地在院子周围打转,夜里也不眠,焦急地在各处走来走去四下里寻找,在屋里走到树下,从树下走到温泉边,来回地游荡,从这个地方穿行到另一个地方,或是沉默地裹着床单蜷缩在床塌的一角,睁着眼睛瞧房门。

  没想到,三殿下亲自赶来接九殿下,她来的时候,就看到九殿下蓬头垢面地坐在江边桃树下,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自言自语。而十殿下已经完全疯了。

  三殿下问九殿下在说什么,花锄泪如雨下,三殿下耐心地坐在江边,听了一日,终于听清楚,九殿下在问萧萧什么时候来看她,他说要看一眼萧萧,只要看一眼。

  后来听说,下游的地方捞上来一具女尸,九殿下抓狂地哭,却不肯去看一眼,只道:“那又不是她,我去看什么?我要的是萧萧,不是水萝衍……”

  殿下哭得昏了过去,半夜三更的时候,殿下醒了,一个人奔到江边,泪流满面地对着江水喊:“你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相信。可是为什么不来见我?便是死了,为什么不可以再活过来?为什么不来见我,哪怕是魂魄,来看我一眼也好……”

  墨竹一把拖住殿下跪了哭道:“殿下,算了罢,走了就走了,不要再挂念她了……”秦江月恍若未闻,怔忪地自语:“可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等你来看我一眼,把我的命赔给你,只要你来看我一眼……”

  九殿下不肯离开江岸回京,三殿下苦劝未果,终于道:“你便是自己不想活,也要为你腹中的孩儿想想。”

  九殿下怔住,难以置信地望着三殿下,三殿下狠狠心接着道:“郎中说你已经有了身孕,而夙赢……根本还是处子之身,只是心疾,患了失心疯。”

  九殿下掳起袖子,果然瞧见自己臂上原本是守宫砂的那处透出紫红来,殿下傻看了半日,捂着心口却一声也哭不出来,殿下难以接受这等打击,疯了一般地抓着疯癫的十殿下,追问为什么要骗他。

  十殿下皱眉想了很久,大哭着挣脱九殿下:“你走开!我知道你看她走了,又想打我孩儿的主意,我是她的夫,自然有她的孩子,是我和她的孩子,你休想打主意!我有孩子,我当然有孩子。”

  沉默多日的罗雅终于开口:“十殿下知道水萝衍失忆,在来边境的路上服食了十枚红胎果,想骗水萝衍以为她在被囚禁在暗室中昏迷的时候,和殿下有了肌肤之亲,以此逼水萝衍娶殿下。”

  红胎果是男子保胎时服用的果子,因其味同嚼蜡,平常少有人吃,若是处子服用红胎果,则守宫砂会暂时隐去转而变紫,现出假孕之象。

  九殿下又呕了血出来,昏睡多日,终于和十殿下一起被三殿下带回了京城。九殿下醒过来,便去寻了上次请的那位法师,请他寻一魂魄,法师问生辰八字,掐算过后,道:“此人应还健在,且生隆富贵,正是春风得意,何以会早逝?”九殿下怔住,失魂地道:“她是半道附体的魂,那八字却是那身子的。”法师叹息:“若是半道附体者,一旦离体多被拘回地府受罚,据个人业报发落,恐多半已不在阳世,或已入轮回。一入轮回,前尘往事俱消散,从此无挂牵!”

  九殿下悲怆难忍,哭得天昏地暗,后来,人便有些疯癫,日日坐在房中塌上,睁着眼睛望房门,等那个人推开房门进来。

  十殿下在宫中疯疯癫癫,时不时地哭闹,一些疯语终于传到病重的女帝耳中,女帝勃然大怒,拘了水明君追问与水萝衍私通之事,此等有孛君臣人伦之事是为青月大辱,水家因此同被问罪。

  此时京城附近洛城因饥荒又爆发民乱,水清华带兵屠光了洛城乱民,镇住暴乱,朝中局势如箭在弦。

  水明君倔强不肯屈招,咬定十二皇女封之诚是女帝的亲骨肉,是有人蓄意诬陷。女帝少有地发了怒,定要追查到底,水明君忽然冷笑:“朝中之有些人不过是借故想为三皇女登储铺路罢了,诚儿是不是陛下的骨肉,难道陛下心里会不清楚吗?诚儿是我足月诞下,而十月之前,我三妹正在西燕游学,名士卫圣人路过西燕蛰州,开坛讲学一月,与天下名士辩论,我三妹日日与西燕饱学之士论道,州离青月京城万里之遥,来回一趟少则四月,多则半载,试问,她如何回来与我相会?”

  群臣默然,当日卫圣人与天下名士共聚,轰动三国,青月国朝中同去游学的除了水萝衍,便是本朝大夫孟罗。孟罗出列应道:“确如凤后所言,下官虽不屑水小姐为人,但当时下官与水小姐的确一同在卫圣人处游学,在蛰州住了三个月,结交名士,当时本国中的孙之休先生也在席中,和我等一同参与名士论辩,当时颇有往来,可为下官之言做证。水小姐的确不可能在凤后有孕期间返回青月。”

  三月初,西燕女帝驾崩,出乎各国意料,传位于四皇女兴业王。当夜,子车薇在京城发动兵变,四皇女子车尧带残部退到京城西郊,未几,西燕国内爆发激烈内战,因应和那块天降神石,西燕后世史书记载时,史称:“童子之乱”。

  这一战乱持续九年,席卷西燕全境,这一场战乱严重削弱了西燕国力,令西燕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在战乱中,一握有封地的皇室末流血脉侯王趁机自立称王,三年后,子车薇和子车尧也各自称王,领兵互伐,整个西燕陷入混战,九年后各方国库空虚无力再战方才休战,各自辖地分国而治之,但三王之间为争夺领土,时常发生小规模战争,史称“三王治燕”,此是后话。

  与此同时,三月间驾崩的帝王,还有一个,几近弥留之际的青月国女帝在苟延残喘了半个月后,在三月底终于辞世,这个在位时昏庸无能的帝王临死前也仍然没有立下传位遗诏,只口谕遗命传位三皇女,史载水相国一党不服,挟凤后及十二皇女叛乱。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这世上的凡人是可以修仙得道的。比如师父,在我眼里他就是个仙人,我一直希望有一日,我能和师父一样,成为仙人,自由自在。因为这世道,没有男子的活路。

  我是个孤儿,残存的记忆里隐约还记得母亲不在后,爹爹在飘零的乱世处处受人白眼奚落,还有那些女人看爹爹时那种像狼一样龌龊肮脏的目光。寒冷的冬天,爹爹紧紧抱着我偎依在四下漏风的棚子里取暖,我那时唯一清晰的记忆就是饥饿,还模糊记得那个镇上最有权势的女人领着人来抢爹爹,爹爹死也不肯,被她们强行拖走时,爹爹挣扎着一头撞上了街道旁的柱子,血溅了一地……

  我不知道爹爹做错了什么,那些人为什么要抢爹爹,后来我懂事之后才知道,是因为爹爹的美貌太招眼。

  那群女人骂骂咧咧地散去,只剩下爹爹躺在地上,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抱着爹爹,他在我怀里逐渐没了体温,我茫然抱着他,坐在雪地里,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的身体已经冻得麻木,意识不清,我以为我最终会这样坐着一直到爹爹醒过来,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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