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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那一刻,她才知“我觏之子,我心写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诗经·裳裳者华》《诗经·狡童》

  可……求……不得。

  帝都的冬天非常冷,十一月底,池上已结一层薄冰,竹叶上也垂着冰条儿,莹莹的在冬日下折射着晶光。

  推开书楼,静寂如故,冬日从门口徐徐洒落,在地上烙下一片浅浅的影儿。踩过日影,步入楼中,一阵冷风从后灌入,靠门的书架上有书页哗哗翻动。

  “公子,还是关上门吧,你近日已有些咳了,若再受风寒,引发旧疾可不好。”秋嘉自门外将门合上,“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回头给公子端过来。”说着转身离去。

  门合上后,楼里的光线便暗了些,立于阴暗中的秋意遥便如一道纤薄的剪影,墨发白裘,似真如幻。移步,缓缓走过一排排书架,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他与哥哥添置的,每一本书他们都看过。只是哥哥更偏爱史册兵书,他更多的是看诗文药典。

  曾经,爹娘还梦想着,两儿一文一武,一个习得满腹经纶辅君明政,一个驰骋沙场护卫家国。如今,哥哥名扬边城,爹娘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一半了。

  此生,本已圆满。

  虽身世难觅,却有严父慈母及友爱的兄长,得享温情近二十载,悠然自在至今。便也立定心意,此一生孝顺父母,辅助兄长,以报恩情。长于秋家,终于秋家。是缘,也是愿。

  此生,本可安宁。

  若不曾药圃相遇,若不曾雾中相逢。

  若不曾……世间有她。

  脚下移步,茫茫然地穿过一排排书架,似一抹孤魂游荡于书香之中,当目光扫过窗前书架时,微微一顿。

  那里,他曾为她挑选了许多的书,她亦曾看了。

  他之深意,她亦懂。

  静静看一眼,再默默移开。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她曾如此言道。

  时光不能返,既已相逢,再不复当初,不若远离。

  移步书桌前,欲提笔,却一眼瞅见笔架下压着的一张纸,纸上有几行字: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诗经·泽陂》

  他盯着那诗,怔怔失魂,却在下一瞬,一股悲恸顿涌。他战抖着手,将纸拿起,看清那端正雅致又飘逸的字迹,待一字一字看清楚了,而后那些字便像化为无形丝线般,一圈一圈勒紧了他,几欲窒息。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中心。”

  她如是说。

  她怎可说。

  她竟敢说!

  眼中欢喜、欣慰、苦涩、凄楚一一闪现,最后却淹于浓浓的悲绝之后。目光眷恋中,慢慢地瞅过每一字,手指缓缓屈起,再一点一点收拢,慢慢握起,然后紧紧握于掌中。

  闭上眼,五指一紧。

  半晌,才睁眼,再慢慢松开手指,然后便有雪花似的纸屑飘下,落在桌上,洒在地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纸屑一点点从手中飘下,仿佛间,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碎如雪沫,似有什么东西一点点从心头消失。当最后一点纸屑飘坠于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刹那间,一股剧痛若无形的雷电击中了他,令他全身不可抑制地战栗着,双腿无力,身形一晃,砰的一声,撞在了椅子上,摔倒在地上。声响惊动了刚端着药走到门外的秋嘉,急忙推门,却见公子蜷缩在地上,似全身剧痛般痉挛着。当下大惊,手中药盏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中,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在书房里弥漫。

  秋嘉急忙奔过去,“公子!你这是怎么啦?”一边焦急地喊着,一边想将人扶起,却触手冰寒,不由惊叫,“公子,你这可是寒症又发了吗?”

  秋意遥却无法回答他,只是满脸痛楚,面白如纸,气若游丝。秋嘉顿时心慌神惧,不由得大声叫喊:“来人!快来人!公子不好了!”

  秋嘉的叫声很快便将人唤了来,数名仆从帮忙将秋意遥送回德意园,然后又赶紧告之侯爷夫人,接着又赶忙去请大夫,抓药……一时,侯府里的人都急得团团转。

  那一刻,德馨园里,倾泠随手翻着一卷旧书,却瞅见了一首古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曼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

  倾泠轻轻吟哦:“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忧伤以终老……

  蓦然间,不知怎的便想到了父王、母亲,顿时,心头一片凄凉。

  翌日,方珈在书桌上发现了倾泠写下的此诗,然后长舒一口气,“原来公主是思念驸马,所以这些日子才会如此忧悒。”

  玖倾国初出惊帝都

  那一刻,长街虽有千万人,却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人人屏息惊艳,目呆神迷、魂魂痴醉。

  “公子是思虑过多,损了气血,加上风寒侵入体内,是以才引发了旧疾。只要按时服药,再多加休养,莫要劳神忧身,五六日便可安妥。”大夫留下药方,吩咐了几句,便走了。

  那一整日顾氏都不曾离开德意园,一直守着。到了申时,秋远山回府,来不及歇息,便赶过来探望,见已无大碍,方安了心。

  秋意遥见父母都在旁,便将心里的打算说了,“爹,娘,孩儿想去白昙山住些日子。”

  顾氏与秋远山闻言,倒没反对。

  秋远山道:“你去那边住些日子也好,寒冬里帝都太冷,你身子受不住,那边近温泉,要暖和些,对你的病有利。”

  顾氏则道:“娘当然愿意你去那里住着,只是此刻你病着,不能去,待过五六日,你病好了,娘才放心你出门。”

  秋意遥“嗯”了一声,他明白此刻若强行离去,必惹爹娘忧心,只待将养两三日,便可往白昙山去。

  第二日,秋远山自朝中归来,面上隐有愠色。回后府经过偏厅时,听得里头一阵笑语声,仔细一听,却是戚氏与吕氏在厅中会客。

  戚氏、吕氏入侯府已近二十年了,秋家父子显贵,帝都多有人想攀附,是以两人虽只是侧室,但也多有人相与交往,大都是朝中大臣们的家室。与那些人来往多了,日子久了,两人便也褪了昔日的朴实,而是做起了贵妇,享受起闲逸奢华的生活。今日相约这家品茶,明日再去那家斗草,后日另家玩玩投壶,耍耍六博,要不就是在帝都内外走走看看……虽则丈夫少怜,但日子过得也是滋润悠游。

  今日,御台府刘大人的三夫人黄氏及太音府马大人的七夫人何氏来访。四人喝过一轮茶,随口聊了几句,然后黄氏便道:“刚才我下轿时,正见着了谢夫人出门,怎么,她来拜会夫人吗?”

  吕氏一听,笑着摇头,“她哪是拜会夫人,她是想拜会公主,只可惜呀,我们府里这位公主是从来不见人的。”

  “这我早有耳闻的,”何氏也笑道,“帝都里而今有句话叫‘见皇帝容易,见宸华公主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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