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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公主入府之前我便嘱咐过你们,那是帝家之女出降,而非秋家娶媳妇,须以礼相尊,万不得怠慢不敬。”顾氏一脸冷峻,“看来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今日竟敢当着公主的面出言相辱!”

  戚氏、吕氏见夫人发怒,都垂首不敢吭声。

  戚以雅见吕以南涕泪纵横一脸凄惨的模样,不由上前牵牵顾氏衣袖,柔声道:“夫人息怒,我们都知错了。只是妹妹今日已得公主惩戒,望夫人怜惜,先让妹妹下去看看伤。待妹妹好了后,夫人要怎么责罚都行,以雅愿替妹妹领受。”

  顾氏一贯喜欢戚以雅的娴静懂事,再一看吕以南的模样,心中也是一软,对扶着吕以南的侍从道:“你们扶以南小姐回房。”又对身边的侍女道,“秋仪你去请大夫。”接着目光落在戚氏、吕氏身上,“今日公主已责,此事便作罢。府中若再有这样的言行,我以家法治之!”

  园中诸人皆垂首默然,待顾氏离开后,才各自静悄悄地离去。

  这日倾泠依旧去了梅园赏梅,孔昭奇怪她还有这等心情。

  倾泠却道:“我喜欢梅花,不会因有那样讨厌的人而改变。”

  梅园里,一树早开的白梅似初雪轻绽,玉洁冰清。

  白梅前,孔昭望着树下静坐弹琴的公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当年。

  当年七岁的郡主因她而与弟妹打架,而今日公主又因她而掌责表小姐。她伴着公主长大,自知其性情如何,只是十余年下来,仅有的两次动怒,竟都是因自己而起,都是因自己异于常人的手而起!一时间,孔昭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又有些无以名状的酸楚。想起王妃曾经说过,她与公主相遇,不过是天怜她们。她一直不大明白王妃话中之意。巧姨说,也许王妃是说你们有缘分,有主仆之缘,有姐妹之情分,要好好珍惜。而铃姨则对她说,想那么深干吗,想得多懂得多的人往往过得不开心,你只要知道郡主待你好,你也要待郡主好就是了。

  静静地看着白梅树下的身影,孔昭绽开浅浅的笑容,一派天真无邪。

  是的,无须多想什么。孔昭一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位公主。

  那一日,西小花园的那一场掌责令全侯府的人震惊。自那以后,人人看公主的目光都带了点儿敬畏,才发现这冷冰冰的不管事的公主原来动起怒来可怕程度不比侯爷低。而在知晓其原因后,有的人暗暗拍手称快,也有的觉得公主仗势欺人,还有的也觉得是小题大做,只威远侯夫妇等人却知决非如此。

  孔昭的身份虽只是一名侍女,但在公主心中不啻是其妹。只从孔昭的言行态度便可看出,她在任何人面前,从不自称“奴婢”。而公主,当她以“本宫”自称时,那便是皇家的宸华公主,凛然不可违逆。

  方珈、穆悰知晓此事后,却并不以为喜。两人私下说话时,方珈曾道:“若公主是想立威以掌侯府,那我们倒真该为此欢喜,只是……此事于她来说,不过是‘任性’而为。”穆悰则道:“公主外表冰冷,其内怕是性烈如火。”

  后来,方珈在收拾书房时,看到了桌上倾泠写下的字,然后苦笑道:“你看她明明知道。”

  雪白的玉帛纸上,写着数行飘逸端雅的行楷: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苏轼《留侯论》

  穆悰看后也道:“上以仁德服人,中以谋策笼人,下以威势迫人。公主深知其理,可行事却只依‘喜恶’。而世间事,又怎容得人以‘喜恶’而为。”

  两人是皇帝亲自挑选了照顾公主的,其才智乃是千中挑一的,可对着宸华公主,两人却是一筹莫展。

  这位公主看似不理事,也不多言,似乎一切皆无紧要,可其意志之坚,其人之聪慧,却是所有公主都不可比的。她只做她喜欢的事,旁人不可左右。

  唉!两人唯有叹息。

  秋意遥这几日不在府中,总是骑马往郊外跑,说是郊外梅坡的梅花开了,满山坡的,比府里的好看。晨去暮归,甚少在府里,顾氏知他性子,也不阻他,只叫他小心自己的身子,莫吹风受寒,又叫秋嘉好好地照顾公子。

  去是去了梅坡,看是看了梅花,可秋嘉看着公子,却不觉得他是在赏梅。每日不过是怔怔地对着满坡的梅花,毫无往年赏梅时的恬静喜乐,眼神也不知落在哪儿,空空的,一片怅然。其实这样的冬天,公子最好是待在屋里围着火炉,否则寒气入体,引发寒症,公子一冬天必受其苦。秋嘉虽不明白公子心里想什么,但跟着公子久了,看情形便知公子心里有事,心情忧悒,所以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往大大的背囊里塞好了手炉、热水、药瓶以及厚厚的锦裘等。

  这日秋意遥自郊外回来,正碰着顾氏送一位夫人出来,忙避到廊侧。

  一直等那位夫人的轿子走远后,顾氏才入内。秋意遥见她面上有忧色,不由问道:“娘,何事忧心?”

  顾氏摇摇头,似不欲多言,只道:“遥儿,这天越来越冷,你还是莫要往外跑的好,若是受了寒气,这一冬你都要受罪。”

  “嗯,孩儿听娘的话。”秋意遥笑笑答应,又问道,“娘,看刚才那位夫人品阶不低,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吧?娘一脸忧色,可是爹爹在朝中有事?还是哥哥在墨州有事?”

  一连数问,顾氏都是摇头,看爱子一脸关切,也知他素来心重多思,若不明白告诉他,还不知他要忧心他爹与兄长多少事呢。当下微微一叹,“刚才这位是太常府左大人的夫人,她是前来拜会公主的。”

  秋意遥点点头,“喔。”目光依然看着母亲。

  顾氏只得继续道:“自公主入府,帝都许多久慕公主美名的都来拜会,只是……公主却不曾接见一人。”

  秋意遥闻言,蓦然心惊。

  “公主入府这么久了,娘也看得出来,公主确是个品性高洁的好姑娘,只是啊……”顾氏缓缓抬首,冬日的薄暮,天色已暗沉沉的,显得天越发地低,似下一个瞬间便会倾覆而下,“我们秋家或许真的是‘高攀’了。”

  秋意遥未语,只是一瞬间心凉凉的。回到德意园一宵未眠,第二日清早又出了门,至午时方回,手中携着几本书,径往留白楼去。

  翌日,倾泠再去留白楼,却在书桌上发现了几本书,旁边一方镇纸压着一张纸,纸上八个字:市井之趣,偶尔一乐。

  倾泠拾起书看,却是《月州杂记》《兰亭惊梦》《玉麟传》等书,光看其名,甚是陌生,只道是他得的新书,当下便带回了德馨园。

  这几本书与以往看的书果然大不一样。无论是集雪园中的书,还是留白楼里的书,那都是些百家诗文、圣贤经典,或是史家丹册、名家辞赋,还有兵书六艺、曲歌佳调等等,都是些教人育德明智,或是修身养性、闲情逸致的书。而这几本书讲的却是些平民百姓之家事,市井民生,俗人俗行,偏又言语诙谐妙趣横生,油盐柴米酱醋茶,兄弟妯娌乡邻里,小小一方天地一片宅门,却尽展人间万象,尽现人生百态。

  这样的书倾泠从不曾看过,自然看得津津有味。看完后再去留白楼,书桌上又有两本书,一本《宇文游记》,一本《武林沧海史》,照例旁边用镇纸压着一张纸,上书:海阔天高,山河无垠。

  这两本书又不同于前几本。《宇文游记》乃是宇文氏以自己一生的游历写下的游记。其一生足迹遍布皇朝,山川河岳,平原大漠,碧海东溟无处不曾去,言辞简洁却又瑰丽,万里江山在他笔下如画展现,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恨不能跟随其足迹踏遍烟霞。

  而《武林沧海史》则更陌生,也更让倾泠惊奇。原来在皇朝万里山河之间还有一个“武林”,这里的人都武功卓绝快意恩仇,可御风踏水来去如飞,任性任情潇洒不羁。这里还有许多令人钦叹的奇人,有仁笃侠义让人敬仰的侠客,有武功盖世举目无敌的天下第一人,有医术超群却要一药千金的要命大夫,有劫富济贫自己却三餐不饱的侠盗,也有只盗稀世珍宝据为己有的怪盗,还有一生只求一败的绝世刀客,还有打遍天下招夫婿的女侠,更有妖邪蛊魅一生成谜的碧妖和那高雅出尘普天倾慕的谪仙等,那些奇人是倾泠从不曾见识过,亦是从不曾想象过的。

  掩卷起身时,窗外已冷月孤悬,银辉如霜。

  月华清冷,冬夜冰寒。

  可这一刻,倾泠却觉得脸烫耳热,心底里涌出一股暖流,全身都是温暖的。

  立于窗前,抬首仰望夜空,明月疏星静悬,天幕似墨绸般无边无垠地延展。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府中的那些事那些话,她都可知,那他必也是知道的。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他则是给她准备了这些书。他不过是想她能从书中了解人生百态,能知人情世故。他知她不喜那些,可他委婉地告诉她,那些固然可厌,但也有其可爱,立于人世,便不可免俗。那游记与武林,其意则在“外界”。外间天高海阔,另有一番更胜于内的万千景象,闭居一隅,便会错过这壮丽宏伟百媚千妍的人间佳色。

  又是一番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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