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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直到她被领入草庐后,见到缺漏少边的火盆里浓烟漫漫的柴火,心里忽然掠过一分不好的预感。

  只见老人从袖中抖落出一支泛了黄的签文,笑容比狐狸还要狡猾,“咱们今儿个教《百家姓》。”

  刘盈思来想去,不得其解,忍不住试探性地小声发问:“先生要教《百家姓》,学生自然十分欢喜,可为何还要拿出火盆?”

  “为什么要拿火盆?这问题问得好!”

  老头拊掌,眼眸亮晶晶的,“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灵。小姑娘呀,甭管那火不火盆的,先来看清楚了,这西丘文的《百家姓》,写法是这样的……”

  他随手递来一枚识字签。

  字签的用处,刘盈晓得,如今看着这么一沓整齐成书的字签,眼神登时如火花一般,狠狠地亮了亮。只见该签边角繁复,乍看之下,顿觉龙飞凤舞,华美之极。

  老人念着上面的字,一遍下来,又让刘盈跟着念了一遍。然后,他又用西丘口音读了一遍,又让刘盈读了一遍。

  当刘盈读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手腕一扬,想也不想就把字签投入火盆,火星一闪,好端端的字签顿时成了灰烬。

  刘盈还在想那些字的读音,忽然看见这么一幕,脑袋一蒙,当下就急了,“先生!你怎么把字签给丢进火里了……”

  草堂老人咧嘴,笑得风轻云淡,“小姑娘,老夫可是和你事先说明了,这个灵,便是这么个意思。诵念之间,这些字签可就一张也不剩了。你得博闻强记,光记着那些读音不够,还得清清楚楚地记得写法。”

  一天的学习,一日的辛勤。

  从草堂回来的时候,刘盈狼狈不堪。

  这古怪的老头可不管她学会了,还是没学会,教得快,扔字签的动作更快。如果说他教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与东夏现在的幼儿读本一般无二,刘盈都不会被老头整得这么狼狈。

  不过短短四个时辰,她一目十行学完了全部的西丘文。

  当最后一支签丢入火盆,草堂老人唇间浮起一抹欣慰的微笑。可刘盈,浑身却已被汗水淋湿。小姑娘明亮的额前一片晶莹,刘海狼狈地垂落在眼皮上,犹在一滴滴淌着冷汗,雪白的纸张上,着腕处,绽开了大片的墨痕。

  地上,七零八落着无数的纸张,写得密密麻麻。

  这四个时辰,相当于西丘学子十年寒窗苦读。

  从“三百千”,到“四书五经”,草堂老人照本宣科,一字不漏地全部教了一遍。

  刘盈,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先生……”她想叩谢。老人家一挥袖,显然打的是送客令。

  刘盈一腔感念诉不得,一双漆黑幽深的明眸看着紧闭的大门,眸中有伤感,有欣喜,有悲戚,有难过。那双眼眸散去了多年来不解的阴霾,宛如天上流光月浮华,在夜色中流动着盈盈光辉,破云裂日,令人见之心惊。

  曾经蒙在她双眼的尘埃,全部褪尽。

  曾经让她心智不坚、犹豫徘徊的怯弱,纷纷化开。

  破茧成蝶,不过刹那,可她,等这一天却等得实在太久。

  她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根本没有发现,在墙角立着的那道挺秀清冷的身影,一直安静沉默地看着她,不管她是茧也好,蝶也罢,他一直默默守护。

  夫子,只要是你喜欢,那就很好。

  夜露深深,草叶似无法负重,凝成晶莹,赫然滴在他的眼角,宛如清泪。

  天封的夜色,孤零零透出一股子沉默冷寂。

  正是酉末戌初,空荡荡的街上,两侧的铺子纷纷打烊。街角挂着红艳艳的灯笼,薄脆的纸,糊上宛如画皮,泛出妖异的冷光,勉强照清了一条青石路。

  街道上,那纤弱清瘦的绿衫女子,长发披散,身上的汗虽然早就被冷风吹干了,可额角垂落的碎发,却依然沾得一撮一撮。分明这么狼狈的模样,年轻姑娘的眼眸却闪闪发光,乌润润地仿佛两丸黑曜石浸在水银中一般,透着说不出的明艳清媚。

  “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

  “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

  “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

  清浅的嗓音,只是淡淡地在齿间咀嚼着这些句子,都让她觉得异常的快活。

  从清风草堂走出的时候,刘盈浑身就像从水中捞出一般。她终于学完了全部的西丘文,一字不漏,一字不差。

  巨大的喜悦在心中层层叠叠地堆积,将她的灵魂都膨胀到最满足的时候,随之泛滥心中的却是说不出的低落与痛楚。

  那些过去的、强迫自己忘记的事,宛如波涛般,汹涌扑来。

  不能忘,也不敢忘。

  那些事情,堵塞着她的心,让她的眼眸如利刃一般透着说不出的锐光。

  “娘,您在天上看见了吗?女儿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刘盈的记忆中,忘不了一张温慈的面容。

  记忆中的娘亲,永远是那么年轻秀美的模样。

  她还记得那天,娘亲鬓角挽了一朵小巧的白花,含泪看着自己。

  她还记得,娘亲抚着自己的额,语气是多么的悲绝,一字一顿地告诫自己,“好盈儿,娘亲的乖女儿,你若听话,永远都不要去碰西丘文,丁点儿也不要沾。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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