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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一阵咳嗽之后,上官太后的声音响起:“哀家现在如此模样,她们避之唯恐不及,送的药汤无不偷工减料,喝了又有何用?”

  便有宫女劝道:“太后娘娘,无论怎样,您总是太后,她们不该如此。”

  我听这宫女劝说的语气,也不过淡淡的,没几分真心,说不定克扣太后用例的,就有她一份。

  皇宫之内赏赐给贵人的东西,要经过宫人的手才能到达本人的手上,这其中的猫腻便无比的多。如今太后势弱,被人如此对待倒不奇怪了。

  那引路的宫娥当先行了一步,向内里禀告:“禀太后娘娘,宁娘娘驾到。”

  太后一怔道:“哀家还有人来看?是哪个宁娘娘?”

  我一步跨了进门,向她行礼,“太后娘娘,臣妾给您送药汤来了。”

  太后正端坐于檀木书桌之前挥毫写些什么,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来,却重又把头低下,持狼毫笔把最后一个笔画勾完,这才道:“难为你还记得哀家。”

  太后更瘦了,脸上有皱纹隐现,精神却好。花白的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了一件暗红色云锦长衫,外加浅棕色绣有飞鸟的披帛,头上插一拇指大的圆形珍珠,装扮得颇是素淡。

  我道:“臣妾一向受太后恩惠,怎敢不记得?”

  太后放下狼毫笔,缓缓走到我的身边,近两尺的距离方才停下,“哀家一早就知道宁昭华聪明绝顶,要不然也不会在多年之前就暗中观察提拔。只是哀家从未想到,不,哀家应该想到的,宁昭华的禀性不正是哀家喜欢的吗?左右逢源,原本就是宁昭华的长项。”

  我想过她见到我的样子,或冷言狠利,或恶毒如蛇,但从未想过她会把发生的一切如述家常般缓缓道来,这倒真让我有几分无所适从。

  我唯有道:“太后娘娘,臣妾一切皆身不由己。”

  太后缓步走开,道:“哀家近日常常抄写佛经,佛说六道轮回,善恶终有它的出处。哀家每天诵经念佛,总感到仿佛不能赎尽以前罪孽。宁昭华也要多省省自身,罪孽多了,不但累了自身,而且累了家人。”

  我知道她的所指。大娘的死可以说是我一手造成,但她又怎么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怨?只以为追杀的是我最亲的亲人吧。

  这闲坐宫中念佛,两鬓染霜的老太太自始至终都没有放下心中的仇怨。

  我回首望向桌上,只见桌上的黑墨之中隐有金色,想来她抄写的佛经书页之上金光灿灿,只可惜无论怎么佛音袅袅,都化解不了她心中的怨恨。

  宫内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道:“臣妾为太后娘娘送来治疗心悸的药汤,天寒地冻的,太后娘娘不如趁热饮了,身上也暖和一点。”

  素洁把药汤放在了案几之上,取了瓷碗,想为她装上。

  太后冷笑:“你送的药汤,哀家可不敢喝。哀家如此年纪了,在世上已活不了几年,只是宁昭华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哀家说过佛道轮回,不知何时便会轮回到宁昭华身上。”

  我淡淡一笑,回望远处一轮明月,“太后娘娘,您还记得臣妾从何处出来的吧?隆冬之月臣妾尚且跪在雪地里清洗过衣衫,臣妾再如何,也不过如此吧。”

  太后脸现赞赏之色,“不错,很多宫人比不过你,斗不过你,皆因她们没有你的经历。你舍弃一切,若是一般人,早就被这生活的苦困所压垮,而你却不同,总是能化不利为有利,你这样的人……”

  她忽地微微一笑,拿起素洁放在案几上的药汤,手持银勺饮了一口,叹息般地道:“这个后宫原已容不下哀家,可哀家却想看看,你会在这后宫之中如何地搅动风雨!”

  我在腹中苦笑,我何来她所说的那么大的本事,在如今情况之下,我的地位只怕摇摇欲坠。

  我今天来却是另有目的。看她心情尚好——想来她敌手太多,我所做的只不过小儿科,已不被她放在心上,我便小心地道:“皇上近几日宿在兰若轩,晚上常从梦中惊起,感怀少年之时太后对他的慈和,又想起太后在他少年变故之时的忧虑,想来皇上还是常常记挂着太后的。”

  太后微微一笑,兀自饮了一口茶,“从他赐哀家的封号便可看得出他对哀家的尊敬到底几何了,至于少年时的事嘛……”

  太后神情微有些怔忡,望了望我,却一笑,“想必宁昭华想知道吧?”

  这几日我一直在思索宁惜文告诉我的话,如果夏侯辰少年之时当真避难到我家,如果父亲当真有这一份恩惠于他的话,这倒是一个极好的资本。只可惜,以前父亲家大业大,仆役成群,发生在大娘宅子里的事我竟丝毫不知。

  我心中着急,却缓缓地打开汤煲重舀了一碗汤水递给太后,见她慢条斯理地饮着,却也不催请。

  良久,她才放下碗,道:“哀家养育皇上多年,怎么不知皇上是何秉性。他是最忘性的,又怎么会在睡梦之中尚记挂着哀家。宁昭华想以陈年旧事唤起皇上的怜惜,那可就错了。”

  我心中一喜,听她的口气,当年的事是真的!脸上却现了个黯然的神色,道:“原是臣妾妄想了。”

  饮了两碗汤之后,太后便微闭了眼。我见她疲惫了,便起身告辞。

  回程到了半道,我便叫轿子自行回去,与素洁一起踏着一地月色,沿御花园的石板路慢慢往回走。行到东南门的时候,却遇见孔文珍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见到我,脸上微露异色,却依旧恭敬向我行礼。我见她行色匆匆,便问:“天已夜了,孔尚宫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孔文珍道:“容妃娘娘想吃新鲜的菊花羹,奴婢见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艳,便前来采集。”

  我心中惊讶。想那容妃仅是一个美人封号的低位妃嫔,孔文珍却亲自来采摘,很不符合她平时的为人秉性,但见她手上拿着几束菊花,我便不再问什么,放她走了。

  穿过御花园到兰若轩,会近很多,可御花园一向是妃嫔们出尽法宝的领地,夏侯辰又常常流连于那里,我便有些迟疑。在没弄清楚夏侯辰的心思之前,我实在不想前去碰他的钉子,于是便想绕道而行。素洁却跃跃欲试,见我欲绕道,一脸失望。

  见她如此样子,我更加不想走御花园了,便转向另一条路。走了一小会儿,转过一处墙角,却见素环垂着头,手里提了个篮子,迎面走来。见是我,她神色略有些慌张,却依旧行礼如常。她在兰若轩时,素洁虽与她关系不是很亲近,可今儿见了旧人,依旧表现得甚是亲热,问素环:“素环姐姐,您行色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呀?篮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说完便去揭她的篮子。素环用手护住,脸色一端道:“这是皇后娘娘要的东西,你也敢揭?”

  素洁一向怕她,便停了手。我却有些奇怪。素环一向严整,从不多言多语,她已调往昭纯宫,我与皇后最近的种种,她必也听闻过了,现今怎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我悄悄观察那篮子。因为被素洁一番打扰,那篮子揭开了少许,正好让我看见篮子缝隙里露出一些金黄之色。我又向素环望了一眼,她却一如既往地端正了面孔,道:“宁娘娘,奴婢出来已久,怕管事的催请,奴婢先得告退了。”

  说完,把篮子重盖好,急匆匆地走了。

  素洁便道:“哼,攀上了昭纯宫的高枝,便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我心下犯疑,自己一连遇上两位与我关系密切之人,到底是何缘故?

  与素洁走回了兰若轩。隆冬正寒,院子里树叶转黄,珍贵的花草早已由花匠们转入暖房。素洁见我神不守舍,呆望着院子不出声,便道:“娘娘,您放心,您喜爱的蝶蕊奴婢早已叫人搬入暖房了。虽是隆冬季节,但工匠们手可巧了。听闻司制房的人讲,前些日子还开了些花儿出来呢!”

  我猛然忆起,素环篮子里那些金黄色的东西是什么,可不就是名贵兰花蝶蕊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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