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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头发半白的老妇背对着我,穿着锦绣绫罗,盘坐在蒲团之上,轻轻地敲打着面前的木鱼,仿佛不闻身外之事。我吃了一惊。太后不过半百,几日之前还是满头青丝,如今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吗?

  都说宫内寂寞,红颜转瞬老,失败了,便会荣华转瞬空。

  我把食盒放在地上,轻声道:“太后娘娘,该饮了。”

  太后听见人声,止了木鱼,道:“又到了饮汤的时间了吗?你们司膳房的宁神汤配得倒越来越好了,哀家每晚如不饮此汤,倒无法入眠了。”

  我轻声恭敬地道:“太后娘娘,这次送的是孔尚宫特地为您配制的治疗心悸的汤。”

  她听了缓缓地从蒲团上站起。

  我快走几步,将她扶了起身。她忽然抬起眼皮,双目如电地扫了我一眼,道:“怎么敢劳烦娘娘前来侍候?”

  听了此话,我心中暗喜。她终没有磨灭斗志,一个丧失斗志的老妇不会如此警觉。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轻呼一声,面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太后娘娘,奴婢……”

  她松了我的手腕,不经意地朝手腕红肿之处望了一下,道:“既然来了,哀家这里多备了一个碗,不如陪哀家饮一碗宁神汤?”

  我口称不敢,慢慢地把她扶到檀桌前坐下。

  我把食盒拿起,揭开盒子,放到檀桌之上,又从食盒里取出汤盅放在桌上,再从食柜里拿出青瓷花碗,慢慢地舀出清汤,呈上。

  我知道太后对我心存疑惑。在宫中她身边参与政变的人全都被新帝屠戮干净,她的母族虽势力庞大,却因被新帝斩断了宫内外的消息,远水解救不了近火。她需要我。但又因为新帝留下的只有我,却让她不得不对我产生怀疑。

  我先饮了一口试过了,她才慢慢地自己用银勺舀了汤,放之入口。她微闭了双眼品了品汤味,才道:“你今儿既来了,必是有求于哀家。哀家自身尚且难保,难得还有旧人记得哀家,说罢,你想求什么?”

  我面容微凄,跪下道:“太后娘娘以前一向对奴婢照拂有加。奴婢记得太后一向有心悸的毛病,奴婢尚是尚宫之时,记得有一个方子,是专治心悸的,原本那时就要呈给太后的,但诸事突发,奴婢来不及把方子给太后娘娘。奴婢近日想起,每年这个季节太后的心悸之病必然频发,所以冒险换了身衣服,带了煲好的汤药,来看望太后。”

  那瓦罐装好的药汤放在紫檀制成的食案之上,汤用足了材料,也花了我不少的心思。在尚宫局已多年,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不管所制物品送给谁,也不管我与之有多大的仇怨,所制的东西务求尽善尽美,不留一丝瑕疵。因为我知道,在这里我所凭借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这身手艺罢了,不能让人寻出半点儿错处。相互争斗的是宫里的人,而不是物件儿。

  太后轻叹道:“这些天,尚宫局没有你做出来的物件儿,哀家没了你的服侍,倒的确有些不习惯了。你最紧要的是一双手,可千万别让人把这双手给废了。”

  她说完,又用羹匙舀起一勺汤饮了下去。她脸上虽不表现出任何表情,但我知道,她很满意这罐药汤,而且她也注意到了我手腕有伤。但这些不可能打动得了她,她雌居后宫多年,无数妃嫔用尽了手段想巴结上她,她什么没见过?

  我不敢露出些微不平之色,只勉强地道:“太后娘娘,奴婢命贱,就算这双手被人废了,也只因为天命难违。”

  当的一声,羹匙被扔进了青花瓷碗里,金黄色的药汤被溅出碗外。她随手把药汤丢到了案几之上,冷冷地道:“既是天命,你来做何?”

  我急忙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顾不得膝盖撞在硬木地板上阵阵发痛,磕头道:“太后娘娘,奴婢愚钝,奴婢说错了话,太后您的身子金贵,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头贴在冰冷的地板上,檀香的余味从我的鼻端冉冉飘过,眼角余光到处,我望见了她的锦缎山形斜纹长袍的一角。太后娘娘出身娇贵,从小没用过棉布做的东西。在我任尚宫期间,推求出新,研究出了这种素织蚕丝锦缎,用未染色的蚕丝织就出天然的花纹,或明或暗,曾让太后喜不自禁。我知道,宫里的人见的稀罕物多,一旦有了新的物件,这种东西便会丢到脑后,但太后至今依旧穿了它,不但因为它柔软舒适不起皱,也因为我明白贵不在多的道理,叫人织出一匹布之后,独为太后制成两套衣衫,便把千辛万苦叫人做出来的织机砸了,从此尚宫局不再织此素纹织锦。太后穿上这样的衣服,心中怎么会不高兴,旁的妃嫔又怎么会不心生羡慕?

  高高在上只是一种感觉而已,而我,则迎合了这种感觉。

  而所有的制作方法,都在那本尚宫手记之上,都在我的脑里,只有我,才能让它重现天日。

  所以,孔文珍才对它思之若狂。

  而我,只望太后能些微记得我的好。

  青玉云纹灯的倒影映在地板之上,被烛火摇曳得来回晃动。太后微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

  我忙起了身,不敢去揉撞得生疼的膝盖,紧走几步,来到太后身边,“太后娘娘,奴婢再帮您添点儿?”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缓缓地再给她盛上一碗。因为今日假扮成尚宫局宫女,我梳了一个式样简单的垂螺髻,脑后特意插上点翠玉钗,后有浅绿流苏垂了下来,刚好挡住脑后的伤处。我盛汤之时扯动了头皮,因撞破之处未好,让我的头抽痛了一下,手一抖,那药汤便洒了一些出来。我微皱了一下眉头,却仿若无事般稳定了手,给太后盛上了药汤。

  太后端了药汤,轻饮一口,望了一眼我的头饰,随口道:“你做尚宫之时,对自身也好,对所制物品也好,皆一丝不苟。今儿虽装扮成宫女来见我,也不该胡乱打扮,惹人注意。梳的既是垂螺髻,就不该插了点翠,免得遭人话柄。”

  我微弯了腰,道:“只因夜深人静,又惦记着赶了时辰来见太后,因而拿错了玉钗,想不到太后娘娘目光如注……”

  太后微微一笑,便再没有说什么。

  当我走出长信宫时,更漏刚刚好响了三次,回头而望,蹲在檐角上的吉兽映着半边明月,宁致静雅。

  我拔下头顶的玉钗,微微地笑了。她既已察觉了我头上的异样,那么,自会派人去调查为何我会这样。她将会知道,新帝对我并不好,他的每一样折磨侮辱,都会辗转被她知道。那么,她会利用这一点吗?我能再一次取得她的信任吗?

  新帝能斩断太后娘娘宫内外的消息,但我相信,他斩不断她在宫内的关系网,因为他只愿意小规模地清洗长信宫,其他宫内太后隐藏的宫人,还能继续为她效命。我太清楚太后的手段了。凡为她效命者,又何尝没有一两样把柄被她捏在手里,让人不得不誓死而忠?新帝一时慈仁,留下的将是无穷的隐患。

  他又哪里知道,我连他带给我的折磨侮辱都能善加利用?

  希望这支插得并不合适的玉钗,能带给我好运。

  悄悄地回到兰若轩,正要从角门走入,却见素洁送一名小太监出来。我看得清楚,正是康大为身边的传唤小太监。我吃了一惊,忙缩到墙角,等他走远了,才悄悄地走进角门。一进院子,却见素洁急得来回踱步,“娘娘去了哪里,如果让皇上知道……”

  素环却不理她,只冷冷地道:“娘娘去了哪里,岂是我们应该理的。”

  素洁气道:“我知道,你早就塞了银子给总管,想调去昭纯宫了,难为娘娘……”

  素环淡淡地道:“宫内的人哪一位不想往高处走?我若到了昭纯宫,说不定娘娘更喜欢!”

  我心中暗暗称赞。素环深知在宫中生存的道理。她说得不错,人往高处走,只有到了高处,才能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利用价值。也许,我该想办法让她完成这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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