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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凤花拧着湿帕轻轻擦着嫣儿滚烫的额头,含泪道:“张淑妃趁这个时候对嫣儿下手,肯定是早有准备的。嫣儿的高热一直不退,宫里也没有大夫来,连药也取不到了。”

  张居正边号脉边写着方子,说道:“高热倒不怕事,只是身上伤势太重,须得快些上药,免得落了残疾。我现在就出宫去找药。”

  “你多久才能回来?”凤花愁面道,“这瓷瓶里的止痛药剩得不多了,等会儿怕嫣儿痛起来没了办法。”

  “止痛药?”张居正本欲出门,闻言驻足,拿过凤花手中瓷瓶,打开细细闻了闻,惊道,“此物何处而来?”

  “这是秦公公偷偷拿来的止痛药。”凤花老实答道。

  “这是福寿膏,也叫阿芙蓉,用多了就会成瘾,到时候人会形销骨立、脱形而死。”张居正握着瓷瓶的关节已是发白,怒道,“这东西我朝明令销毁,民间不许种植。福寿膏就算磨成了粉也不会改变它的毒性,这样的邪物怎么会流进宫里?”

  凤花脸色瞬时煞白,这不正是传说中的鸦片吗?却听张居正厉声吩咐道:“现在所幸用得还少,不会成瘾,只是以后断不可再用此物镇痛,这无异于饮鸩止渴。我这就去取药,马上回来。”

  夜色一幕幕落下,似要消融一切隐隐的生机,只遗一片黑暗。凤花枯坐在床边,忽见窗外一道流光闪过,接着便是天边雷声滚滚,瓢泼大雨如盆倾而下,打在瓦上噼啪作响。一层秋雨一层凉,凤花更担心嫣儿伤势加重,便把薄被轻轻为她掖好。也不知过了多久,凤花始终不敢入睡,时时听着殿外动静,期盼着张居正能早点拿药回来。忽听榻上的嫣儿嘤咛一声,悠悠转醒。凤花大喜,攒了一夜的紧张担忧瞬时放下,说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嫣儿睁眼,乍看到是凤花守在身边,忍不住眼眶一红,放声而哭。凤花急得手足无措,轻轻搂住了榻上的女子,柔声安慰道:“可是身上痛吗?不要怕,回来了就好……”说话间,抬眼见张居正推门而入,左手提了两个厚厚的油纸包,右手撑了一把纸伞。他的发髻上沾着雨水未干,青衫早已透湿,只有手中两个油纸包看上去护得很好,一滴水也未沾到。

  “先生,”榻上的嫣儿显然没想到进来的会是张居正,眼中瞬时有了奕奕的神采,激动道,“你……你怎会……”

  “药照方子煎就成,服用时再加一匙黄酒为引,如此连服七日,便不碍事了。”张居正把油纸包递给凤花,回看嫣儿时,神色如常,“娘娘受伤很重,虽然不致致命,但还需多多调养。微臣都留了方子。”

  “先生……你又救了我一次。”嫣儿泪盈于睫,伏在榻上低泣。

  “娘娘还要感谢凤花姑娘,是她冒着危险去永寿宫为娘娘求救的,微臣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张居正轻轻一掸青衫上的水痕,满身清隽如旧,道,“微臣还得赶去永寿宫,这就告辞了。”话毕,便举着纸伞匆匆出门去了。

  嫣儿痴痴地望着门外,一袭青衫渐渐消失在夜幕中,她已是泪流满面。

  三日后,秦福带来了一道旨意,让嫣儿在青云宫中好好休养,不必再去永寿宫侍驾,随旨意还带来了许多御赐的伤药补品,着实好言慰藉一番。嫣儿依旧病卧榻上,连接旨都未能起身,只闭目听完旨意,便又沉沉睡去。

  然而在重阳后第二日嘉靖皇帝便醒了,宫里悄悄传说是用了张淑妃的一剂秘方。嘉靖醒来后并未再提及嫣儿,仿佛忘了这个人一般,却密旨把蓝真人从天牢里放了出来,照样宠信如旧。

  那夜的事依旧疑云重重,转瞬之间翁妃失宠,张淑妃重新坐回了后宫第一人的位置,又搬回了永寿宫中居住。然而宫里再也无人敢提及曾有个被皇帝亲封为“九天仙子”的翁宁妃,人人都惧怕张淑妃的威势,青云宫前门可罗雀,又恢复了往日清静。

  转眼秋尽冬至,叶儿都坠尽,孤零零只剩些枯枝,便是寒雀飞过,也择枝不肯停栖。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太液池结了厚厚的冰,午日里偶有昏暗的阳光一照,只觉得光剑逼人,上面都可以行人。宫里各殿早已锁了长窗,挂上了厚厚的毡布。

  这日是冬至,眼瞅着厚厚的浓云堆在头顶,寒风猎猎地刮着,吹得城楼檐头的铜铃叮咣乱响。天色昏暗,仿佛水晶冻子一样雾蒙蒙的,凤花轻轻挑着毡帘朝外望,只觉那冷风嗖嗖便往屋里灌,她冷得缩回了屋子,搓着手道:“可真冷啊,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

  窗边坐着的宫装女子正是嫣儿,她的伤势早已痊愈,只是脸色依旧白得怕人,虽然被凤花迫着穿了件雪青平金比甲,又套了厚厚的双披羽缎袄衫,小脸裹在了刺绣如意风帽里,更显得只有巴掌大小,依然没什么血色。此时嫣儿只是淡淡地蹙着眉,握着一管精致的细毫,伏在案上抄着《道德经》,密密的蝇头小字抄了一页又一页,听凤花抱怨,笑道:“这会子就叫冷了,这屋里还烧着暖暖的炭盆呢。从前在南边的时候,才是真的冷,屋外虽不是滴水成冰,屋里反是冷得让人撑不开手,可比这冻得怕人。”

  凤花努努嘴,往火盆里夹了块炭,道:“南边真这么冷,万岁爷却还往南方跑吗?”

  嘉靖昏厥病初愈,太医院的脉案只说是脉象虚浮、外感风寒而致惊风。太医院院判万太医为此上折,奉劝皇帝去南方温暖潮湿的行宫休养。生平求仙讳医的嘉靖帝,竟然破天荒地准了太医院的折子,刚刚立冬的时候,便搬去南京的行宫住了。宫里各司监的人跟去了十之七八,张淑妃贴身侍驾,钦定的随行名单里自然没有嫣儿了。此时西苑的宫室内十室九空,唯一还有人住的,除了青云宫的嫣儿主仆,还有因身体不适没有随去南京的韩太妃。

  此时听凤花提起,嫣儿脸上神色一黯,语气似被胶凝,“万岁小时在南方长大,许是不习惯在北方过冬……”

  凤花看她神色,自悔失言,忙笑着岔开道:“可管那些闲事作甚,秦总管临走时留了阿保在宫里,昨天过来了一趟,说司礼监新进了娘娘最喜欢的徽府歙县的玉蝉贡墨,回头要给娘娘送来。”

  嫣儿闻言甚喜,“如此最好,这里的墨都快研完了,可正着急呢。”

  凤花且笑且收拾着她桌上的墨砚,说道:“每日抄经抄经,可要抄成个女道士了。这会子都快下钥了,快莫写了。晚上吩咐膳房送些材料来,叫上阿保一起过来,我给你们做个新鲜的菜吃。”

  “整日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抄些经卷有意思。”嫣儿笑着搁了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最近老吃你做的新鲜菜式,嘴都要吃刁了,哪还能想着出家去。”

  7.红泥小炉添芥姜

  青云宫内,炭盆高烧,比之屋外的寒冷情景,这一室融融,恍若另一个世界。

  檀木桌案上摆了许多碟小菜,青笋鲜翠,冬菇雅净,更有牛羊肉都切得薄薄的,堆在白瓷碟中煞是红橙亮眼,分外好看。桌案中间摆置了一口黄铜大锅,下面旺旺地生着炭火,此时锅里油汤煮得半沸,鲜香味不断溢出,着实引得人食指大动。

  “凤花姐,你有这样的手艺,不去御膳房真是可惜了。哎哟……”阿保一边从锅里夹出一块涮好的牛肉,还来不及放凉便往嘴里塞,烫得几乎要说不完整话来。

  嫣儿慌忙给他拿热帕子,关切道:“又没人和你抢,吃慢些。”

  凤花撇撇嘴,却道:“这小鬼头最是机灵,仔细烫掉了舌头。”

  阿保早已和她们主仆熟稔,此时便贫嘴道:“能吃到凤花姐姐做的好菜可不容易,就是烫掉舌头也值了。”

  “快吃吧你。”凤花不免破颜一笑,戳了一下阿保的额头。嫣儿看着两人玩闹,笑得抿了嘴。

  “可真香啊,”忽听门外有人大声说笑道,“娘娘宫里在煮什么好东西吃?”

  屋里三人都是一惊,却见门帘被掀开,直裹着一团冷气进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人身着一件宝蓝的夹袍,外面罩了件紫貂嵌金的大氅,不是朱三是谁。他身后那人只着一件青布棉袍,依旧颀长磊落,却是自上次送药一别后,数月不见的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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