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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一只又粗又黑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肩膀狠狠一晃:“兄弟,你可算醒了。”

  王庶一声惨叫,觉得自己的脑浆都要被他晃出来了,剧烈的疼痛霎时间传遍全身。

  那人却咧嘴笑了起来:“知道疼就好啦,知道疼,你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啦。”

  王庶呻吟着,好容易视线才从模糊变得清晰。一张军人特有的粗糙面颊凑在他面前,喜笑颜开,脸上尽是泥灰血迹。这样的脸王庶好生熟悉,连日来攻打骁羁关退下来的青州伤兵,都是这个样子。

  他尽力往四周望去,这才发现悬在自己头上、刚刚被他认为是白色浪花的东西,不过是很普通的圆形营帐顶。他躺在一个白色的营帐内,所以才会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浪花。同时他也看清楚了和他说话的人,那人穿着苑军的军服——是自己人!王庶心里不知为什么,霎时间有了底气。

  他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问:“我在青州吗?”

  “青州?”那苑军道,“青州已经被西瞻人占领了,怎么还能去?”

  “什么?!”王庶霍然起身,又霍然倒下,胸口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那苑军神色黯然:“兄弟,这也是没办法。将军接到麟州的报信赶来救援,青州就已经失守了。西瞻人在青州整军数日,不知道杀了多少百姓,从上游流下来的河水都变成红色了。”他狠狠握了握拳头,脸上现出痛苦之色,“可骁羁关在他们手上,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

  王庶脸色惨白。尽管在骁羁关顶上看到铁林军撕开崅月阵的时候,已经料想到了这个结局,可是他为骁羁关几次拼命,甚至觉得这个关口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此刻听到青州失守,如同信念崩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兄弟,多亏你的主意,现在西瞻人还在骁羁关上面不能下来。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援军,这场仗还不一定是什么结果呢。”

  “我的主意?”王庶茫然地问道,“什么主意?”

  那苑军惊奇地看着他,伸手过来触摸他的额头:“兄弟,你撞坏脑袋了?也不像是傻了的样子啊!”

  在王庶的追问下,他将事情详细描述了一遍。

  原来当日麟州太守接到那些顺着河水漂来的战报后,自然是惊恐不已的,好在麟州太守虽然惶恐却没有慌乱,立即将手下州县官员全部叫来,紧急商议对策。

  麟州只是普通的行政州府,并没有驻军,也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太守在和众位官员商议以前,就命幕僚将战报誊抄两份,一份快马送去京都,另一份八百里加急,送往除了青州以外,离麟州最近的驻军地安州,送到西北路行军总管霍庆阳的手中。

  他的反应十分正确,麟州路途遥远,就算快马急行,也要一个月才能到达京都,想必那时西瞻军早已攻破青州,麟州自然不保,朝廷的消息传回来他也没命去听了。而有权调动西北六个行省所有驻军的霍庆阳,才是唯一有可能来得及救他的人。

  先于霍庆阳到来的是一封加急公文,霍庆阳命他将麟州所属州县,各级维护地方治安的人员全部集合起来,穿上军装从缓坡一面佯攻山顶,扰乱敌人心神,自己整军随后就到。

  这些平时只负责维护社会治安的人突然被委以重任,个个惊惶不定。尽管他们所处的东北坡比青州方向的北坡好多了,骁羁关的陡峭程度仍然让他们眼晕。何况山顶上还有闪闪发光的弩箭瞄着,所以这些人只在山脚下反复徘徊,几天来都没有发起真正的主动进攻。

  好在拙吉并没有探出他们的虚实,这些人只在山脚下比画并不向上冲,西瞻军当然也不可能放弃地利,冲下来攻打他们。几天下来,“佯攻”二字佯是佯了,攻却没有攻。

  若在平时,这些人只能换来拙吉一声轻蔑的冷笑,无论有什么玄虚,让他率军纵马冲上一次也就揭破了。可在这个他绝对输不起的关键时刻,却让他神经高度紧张,夜不能寐。

  精神力量是如此强大,这区区千人的扰敌,就将西瞻八成以上的士兵拖住不动,也让青州的苑军振奋起来,发起一次又一次舍命的猛攻。而成功拖住敌军主力的治安人员,除了有些人在山道上崴了脚,并没有多大的损伤。

  骁羁关隔绝了两边的消息,青州一侧打得舍生忘死,麟州杂牌军仍在时退时进地徘徊着。士兵们看到河里顺流漂下来一个穿着苑军服饰的人,虽然看着像是没气了,但他的伤口还在流着鲜红色的血,知道此人未死,于是众人合力将他捞了上来。

  捞上岸后发现这个苑军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蜡封,士兵们费了半天力气才从他手中将蜡封抠下来上交军官。带队的军官听说这个青州军冒死攻上骁羁关,又从骁羁关悬崖上跃下来,在小金川激流中挣扎至此,如此九死一生就是为了送这封信,可见这封信有多么重要,所以军官就将信将疑地按照他出的主意试了试。

  士兵们捞上来的人自然就是王庶了,照顾他的苑军对着他一个劲儿地称赞:“兄弟!真有你的,先不说你是怎么攻上骁羁关的,那么高的地方你也敢跳,真有你的。”

  王庶苦笑,他被激流东抛西甩,都快变成碎片了,手中什么时候攥了个蜡封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概是不会游泳的人本能的反应吧,这个蜡封一定是漂在河里的,被他的手一碰到立即紧紧抓住了。

  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运气还是挺好的,小金川水流急、浮力大,他昏过去之后就一直顺着水漂,没有沉到水底,并且刚好骁羁关脚下不远处就有自己人,漂了几里路就被捞上来了。在没有打仗的时候,要到三百里以外的大金川才有人烟,那他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

  王庶只觉得精神一振,这只能说是老天的意思,老天还不想让他死。至于碰巧抓住的蜡封里,为什么有对付西瞻人的主意,他就猜测不到了。

  他却不知这正是当日大金川河畔钓鱼老者写下的条陈,阿黛将他打晕之后,最终不愿见他的意愿彻底落空,于是将条陈封进蜡封里,连夜奔驰到骁羁关下抛进河中。麟州能否在众多求救信中看到此信,那就听天由命了。她心中烦乱,抛下之后并没有细看,蜡封入水后恰巧卡进石头缝里,越冲卡得越紧,直到王庶落水乱抓,才被他抓了出来。

  二十五、昔日

  王庶手中的主意是这样的:骁羁关东边三十里有个山涧,水流从大青山关口转出流到骁羁关侧面,然后向下汇入小金川。山涧距离关口尚远,和骁羁关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不过由于大青山地势很高,山势也起伏不定,水流只是凭着本能哪里有路就走哪里,并没有固定路线。麟州太守命人攀上东北小峰,在一处拐角处堆上些碎石,这个山涧轻轻松松就改道了,兜兜转转之后也光临了骁羁关。

  要说改道也没有什么要紧,骁羁关地势高耸,水流的高度只及它的一半,改道之后也只能兜到骁羁关半山腰再流下来,淹不到山顶营帐。何况这只是一条小小的山涧,水深刚能没过脚背,连小溪都算不上,如果是宽阔的大河,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改道?

  指望它像什么水淹七军那样,对骁羁关顶上的敌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是不可能了。拙吉虽然发现麟州军有异动,但青州那边孙阔海正在和青州军作战,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管骁羁关,而去三十里外的山头看看苑军在做什么。加上工程又很小,所以开凿工作半天就完成了,敌我双方,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故。

  王庶晕厥的那些日子里,铁林军已经摆平了青州军,和拙吉胜利会师。等他们整军之后,准备从骁羁关东北面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没有路了。

  原本人工开凿可以行军的通道整个变成了冰道。骁羁关是个大风口,寒冷的北风不分昼夜地呼啸而过,山涧水流过的地方都结了薄薄一层冰膜。东北坡的通道都在最低处,水自然就顺着通道流下来了。此刻这条通道正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如同缎带从山腰一直铺到山脚。仍在冰面上流淌的少量山涧水,在高原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就像天上的银河落在了山道上,美丽非常。

  从陡峭的山顶向下走本来就不是十分安全,更何况要在冰道上走?更何况冰上面还有水。滑上加滑,效率必定很高,从山上下来想必只需几分钟。别说有智商的人,就是马匹看见这条冰道,都绝对不肯踏上一步。

  如果不走冰道,另一面还不如青州这边,通道左右都是荆棘丛生的灌木丛,那是种植了用来阻挡弓箭的,人这么大的体积怎么可能走过去?于是胜利会师之后的西瞻军,果然就被困在山顶无法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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