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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青瞳拿到手里又读了一遍,最终还是提笔在后面加了一点内容,才用了印,算是正式成形。这中间萧瑟始终端坐微笑,就像不会说话一样。

  聘原皇宫中,秉笔官员正高声朗读大苑送来的国书,鉴于大部分西瞻人听不懂这些话,他说几句就解释一下。

  “‘……德不孤,必有邻,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句话就是说只要德行好,就会有人跟从,如果言而无信,则不可行。”

  “‘贵国之政,故不敢匪,然常闻“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好善无厌,受谏而能诫,虽稍逆,得乎哉?’”

  “这是客气的说法。大苑人说,对于我们西瞻的国政,本来不该指手画脚,但是曾经听圣人说过‘说出我做错的事的是我的老师,说出我做对的事的是我的朋友,而一味称赞我的是我的敌人’。君子应该恭敬老师、亲近朋友而远离敌人,受到劝谏能改正错误,虽然有点不中听,但是难道没有得到更大的好处吗?”

  秉笔官擦了一把汗,大苑这封国书用了很多词,说的都是信用一事,但用词却书面得没边了,他解释起来十分吃力。眼看着后面还很长,他硬着头皮继续:“‘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交,止于信……’这句和前面差不多,简单说就是……就是……还是大苑先贤传下来的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他四下看去,尽管一再语言直白,众位大人还是大半被绕晕了。后面的更难,他职责所在,勉强读起来:“‘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由礼……’”

  “娘的,这说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是人话不是?是人话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萧震东粗暴地打断了秉笔官。他早就不耐烦了,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烦躁地一挥手:“这国书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只有鸟才能听得懂。”

  “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此之谓也。”贵岂来说道,“三殿下不懂,却不是只有鸟才能听懂。”

  见到是任谁也忌惮三分的贵岂来,萧震东勉强收敛,气呼呼地道:“大苑人想做什么,何不痛快直说?难道老子听不懂你说话,就怕了你不成?”

  贵岂来道:“这封国书想说的只有一个意思,昔日两国已经修书和好,我们不该言而无信,又抢了他们的粮饷。至于非得说我们听不懂的话嘛……”他四下看看,才道:“臣推断目的不外有三。一、显示自己是华夏正统,礼仪之邦,要透出大国的文化来压我们一头。要是我们连国书都看不懂,那么就会被他们看成没开化的蛮夷。”

  “娘的,大苑人敢戏弄我们?”

  “殿下别急。”贵岂来伸手止住萧震东的暴跳,又道:“还有一个截然相反的意思。这封国书啰啰唆唆,迂腐之气扑面而来,大苑人希望我们对他们轻视,认为他们是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日后战场相见,我们高傲自大,先输了一局。”

  此言一出,众人肃然而惊,连萧图南打量贵岂来的目光都多了一分惊奇。这朝堂之上,有一半人听到国书之后暗自不屑,对大苑轻视起来,若大苑国书真是这个目的,那可就达成了。

  贵岂来四下一望,踌躇满志:“三、软话硬话都说一半,大苑人是想说自己不是好欺负的,欺负急了定然会反抗。”他转身朗声道:“秉笔官,中间跳过,你从最后两段开始读,我猜真正的目的在这里,诸位好好听吧。”

  前面的国书读得大家昏昏欲睡,此刻却全都精神起来,竖着耳朵倾听。秉笔官应了一声,顺着长长的国书找出最后两段,大声读道:“‘窃货曰盗,匿行曰诈,易言曰诞,趣舍无定谓之无常,保利弃义谓之至贼……’”

  “咳咳……”贵岂来有点尴尬,“没想到还是废话,你再读下一段吧。”

  萧图南眼角闪过一丝笑意。秉笔官又读:“‘夫骥一日而千里,驽马十驾则亦及之矣……’”他读过长长的原文,尽量简单地解释:“这是说骏马一天能跑千里,劣马走十天也就能到了。千里的路程虽然很远,也不过是有的走得慢一点,有的跑得快一点,有的先到一些,有的后到一些。但为什么不能到达终点呢?路程即使很近,但不走就不能到达;事情即使很小,但不做就不能成功。”

  贵岂来冷笑数声:“他们的意思是劝我们做诚实守信的君子,别再骚扰他们,最终也能学会他们圣人的那一套,就和大苑同为所谓的礼仪之邦,不再是背信弃义的化外蛮夷了。哼,不过是爽快爽快嘴巴,大苑人最喜欢这种外强中干的聒噪。诸位,不必在乎这些话,他们翻来覆去只是说我们抢钱不对,却没敢说一句要把我们怎么样的话,大苑人不敢惹我们,只是想要面子罢了。”

  中原人的文字还真是奇怪,竟然解释成了白话还能让人听不懂。贵岂来的解释没出口之前,众人还是茫然的,他这么一说,大家才终于明白了,汹涌的骂声顿时传遍朝堂。萧图南一眼扫过去,却见秉笔官神情有异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说。

  萧图南皱皱眉头:“怎么了?还有就接着读,什么话都不要紧,大苑人敢写,西瞻人还不敢听吗?”

  秉笔官干咳一声道:“不……只是,国书最尾另附着一张纸,写着‘大苑帝君书西瞻振业王’,是给王爷的,要读吗?”

  萧图南默然无语,片刻沉声道:“将国书呈上来。”

  乌野快步上前接过国书,呈了上去。殿中诸人面色各异,既然放在国书中,就应该是两国之间的事,见他不肯当众宣读,众人难免对振业王猜忌起来。

  只见国书末尾一片朱红,熟悉的字迹霍然出现在眼前,比起拖沓冗长的墨字国书,这几行红字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大苑初建之时,你我两邦之交何其好也,至今区区百年,日月犹照,天地犹存,唯愿人心不改,则此幸苑勶与两邦万民同感,和睦有期也。”

  这里明着说的是两国邦交的事情,两百年前,西瞻和大苑确实是很好的,大苑执政者对西瞻的执政者下国书,希望两国一起努力,重现昔日境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青瞳不太放心,怕这几句话和国书一起被西瞻人入档,毁了大苑的名声,所以才写得这么冠冕堂皇。但是其中“日月犹照,天地犹存”不免让人联想起“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加之后面“唯愿人心不改”一句,有心人读起来就比较暧昧了。

  出国书是迫不得已,然而青瞳并不想打仗。她没有把握西瞻人看了这个不愤而起兵,于是耍了个小花招,想用温情缓和萧图南的情绪。用这种手段可以不落下话柄,即便被当众宣读,也只当是对国书的补充,萧图南是枉自为她担了猜忌了。

  只是几个字,萧图南却看了许久许久,他用极淡的语气说:“给我写信,也用起朱批了。”

  声音不大,在一片喧嚣的朝堂上只有近在身前的乌野能听见。听着这样不带一点情绪的声音,乌野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仿佛置身旷野,天地悠悠,只有萧图南孤身一人怅然伫立,说不出有多么孤寂。

  十一、出使

  萧图南的目光一直淡淡的,过了很久才收回来落在大殿上,听几名武将叫个不休。一个武将大声道:“我们退一步,他们还蹬鼻子上脸了。大苑人要面子,西瞻人就不要吗?振业王杀了可贺敦的世子,这个面子给得还不够大吗?”

  “出国书?”另一人接口,“老子带兵再抢他们一次,看他们能怎么样!”

  “对,我们再去抢,看大苑人能怎么样?”

  “惹恼了老子,就平了他们的国家,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看谁还能唧唧歪歪。”

  群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站在玉阶上的振业王冷冷地看着他们。他什么也没说,可他身上正静静地散发着寒气,群臣的兴奋被这寒气冻结了起来。

  “回书——此事乃可贺敦部私自所为,已经予以惩戒,西瞻部众自当约束,望——”萧图南眸子收缩,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两——国——永——好!”

  此言一出,朝堂大哗,好些人都用愤怒的目光望着他。萧震东原地跳了起来:“阿苏勒,你疯了吗?”

  很多官员一起叫起来:“殿下,请别毁了西瞻的威名!”

  “殿下,不能让大苑如此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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