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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你还真是仗着我喜欢你。”四阿哥没有答我的话,只平平说道,听不出他是喜是怒,我有些忐忑,在想该不该答,他却已经牵着我的手往外走。

  “四爷还在心里不痛快?”用了些轻粥小菜,我服侍着四阿哥漱了口,见他又轻轻皱起眉头,于是问道。

  “只要是八弟的人,二哥就件件事往回驳。苏北过水赈灾迫在眉睫,他还处处制肘,真是糊涂透顶……只是苦了百姓……”四阿哥拉我坐在他旁边,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着。我没答话,却听他长长叹了口气,满是无奈。突然想起他还去进宫见了康熙,康熙和太子的关系最近如此敏感微妙,大概他的态度也让四阿哥灰心,加上十三的事和一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烦也难。

  “刚才四爷大概心里也有了主意,只是这心里的不痛快谁也免不了。今儿这么晚了,早些歇着别多想,明儿一件件去办也就是了。”我想了想劝道。四阿哥嗯了一声,伸手环住我的腰,身子靠过来,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头,就不再说话。我等了许久,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声,没有人答话。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四阿哥居然就这么搂着我坐着闭眼睡着了。

  他的呼吸声在头顶一下下传来,我僵着身子没法动,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偶尔会有烛心爆开的噼啪声。四阿哥身子微微向我这边滑了一下,我只得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心中叹了口气,到现在对身边这个男人的感觉,复杂的我自己都说不清了。他是以前教科书上的那个雍正爷?他是我的丈夫?他曾经对我疾言厉色,他也曾在雨夜的噩梦后在我耳旁柔声安慰,既然决定不再抵触,那他就在渐渐走进我的生活,甚至现在我已经习惯了他怀抱和他手心的温度……四阿哥其他妻妾对他是什么感情呢?我突然很好奇,她们是在扮演一个角色,做一份工作,还是在爱一个男人?这几者兼有,抑或她们自己也不清楚?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全都来不及让我细想,只觉件件都够我琢磨一阵。打了个哈气,明天一样样来吧,我的眼皮也开始抬不起来……

  微妙

  我走走停停,不住地打量着久未见过的御花园——上一次回这里,还是半年前给太后请安时吧。阿玛回头见我探头探脑的样子,不禁停步笑道:“我只道你早厌了这儿,原来却猜错了。若是你想回来这大园子住,为父也有办法!”说完挑眉看着我。

  我咧咧嘴,跳到他身边,讨好地笑道:“哪里能比和阿玛在一起舒服?咱们快走吧,总不能让万岁爷等您啊!”阿玛笑着摇摇头,牵着我的手向上书房方向走去。我看着他,忽觉奇怪,问道:“阿玛,万岁爷召您觐见,您带了我跟去算哪门子事?”他微笑不答。又故作高深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门口的太监见我们走近,快走几步迎上前来道:“都尉您来了,万岁爷吩咐直接引您进去便是,不必通传,请随我来吧。”阿玛微微一笑,道:“有劳梁公公。”我却不能像阿玛进出家门般平静,只是畏畏缩缩地跟着蹭过去。

  一进门,我正要就地跪下请安,阿玛却将我一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这才意识到屋子里有多静,忙屏了呼吸小心喘气。再抬头一看,只见康熙爷正和十四对弈,二人一坐一立,都是紧紧盯着棋盘,锁眉沉思。

  阿玛拉着我闪在了一边。

  我不敢再抬头,只觉得要隔好大一会儿才会传来一下落子声,看来战局正酣,难怪这父子二人都是心无旁骛。

  良久,脚已经开始发酸,我挪了挪身子,侧头一看,好家伙,阿玛竟虚闭着眼睛养神,好似站着入定一般,我刚要出声提醒他,却终于听到康熙爷哈哈一笑,道:“到这步田地,你竟还想着要赢?”十四一笑,道:“硬生生被皇父扳了局,儿子还真有些不甘心。”康熙爷道:“嗬,好大的口气!”说罢,转头冲这边笑道:“夸岱,别在朕这里参禅了。快告诉这老十四,你这棋魔和朕下了二十年棋,赢了多少次?”我悄悄地用余光观察了下康熙爷,只觉他心情颇好。

  阿玛已抬眼笑着回道:“臣和皇上共对弈二百三十六局,输一百九十四局,和二十五局,胜十七局。”康熙爷一笑,满意地点点头,对十四道:“你甘心么?”十四退后一步,朗声道:“儿子技未精、心不静、失好局,输得清清楚楚,再没什么说的。”说得很干脆,我听他答话,心中不禁暗赞一声。

  康熙爷点点头,道:“你的开局大顺,便想乘胜猛扑,却反而失了重心。能逼得朕用上十分功力,也难为你了,这些兄弟里,想来只有你四哥曾赢过朕两回。”十四笑道:“那改日我先去找四哥请教。”康熙摆摆手,道:“那也不必,你四哥下棋守势过盛,兵卒倒成了先锋,四平八稳得过了。你这气盛的下法倒合我意。说吧,要什么赏赐?”十四略一思索,笑道:“儿子只想要皇父一旬后再赐棋一局。”康熙轻哼一声,道:“好个老十四!”过了半响,又笑道:“就允了你。只是到时你若无进境,可要认罚。”十四点头笑道:“战都壮着胆子请来了,自然全力争胜,而败亦无怨。”说完,跪拜离去。

  “这一点倒像朕。”康熙颇带赞许地叹道:“很久没这么尽兴了。只可惜,争强好胜,就少了些下棋的意趣。”这句话却是冲我阿玛说的。

  阿玛笑着上前,道:“今儿竟奇了,往日是臣只说棋趣不论成败,您可是大不赞同。”康熙摇摇头,道:“朕还是不赞同。但你那一套道理,他们的确该懂一点儿。”阿玛听了,微微一笑。

  康熙也起身笑道:“话说回来,你今儿也破了例了,特求见朕,是为何事?”听到这儿,我不禁有丝丝疑惑:原来阿玛是求见而不是被召见,特带了我却为什么?未容我细想,阿玛已经回头把我从角落引出来,跪禀道:“望皇上了臣心愿,准臣携女出游。”

  我被这短短的一句话瞬间击中,一时无法反应,对上康熙爷第一次掷向我的目光,却早已忘了紧张,只是僵直地跟着跪了下去。

  阿玛要出游,我竟丝毫不知;要带上我,更是无从说起。他知道我厌倦这皇宫,厌倦受拘束的日子,可他也知道京城里有我抛不下甩不开的人——得失之间,难道他就这样替我做了选择么?我暗暗地盯着阿玛,可他并不看我。

  康熙已缓缓地开了口:“你可是好久没这样跪朕了。”阿玛笑道:“臣也不习惯。只是既然要走,总该有个请辞的样子。”康熙沉吟片刻,道:“上一次你离京出行,朕知道你的想法,没拦着你。可这一次,朕不准。”这“不准”二字听在耳里,我舒了口气;可那未怒却含威的声音,却让我提起了心——本来气阿玛的自作主张,现在倒消了小半。阿玛也是稍一怔忡,随后静静地说:“皇上一向知道,臣这一生,唯愿游心于外。”

  康熙打断了他道:“既是游心,身在何处,又有何妨?”阿玛笑道:“恐怕臣还未到此进境,在京城,思京城,不能真正的轻松自在。”康熙背过身去,道:“夸岱,你是铁定了心思要走?”声音凉凉的,我浑身的汗毛都立正站好,挣扎着想替阿玛答“不走,不走”,可他已简短地昂头答道:“是。”康熙忽地转过头来,冷笑道:“你这种口气,是否认定了朕就不会办你?”阿玛微微一笑:“既为君臣,皇上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夸岱绝不会说半个不字。”说毕叩下头去。我跟着俯下,满腹怨意到了这时已经完全转化成紧张和恐惧,心悬在了嗓子眼。

  康熙爷半响没有说话,终于,他缓缓踱过来,扶起了阿玛,再问:“老佟,你是铁定了心思要走?”全然相同的问题,但又全然不同。

  阿玛沉默了。我的眼眶蓦地有些发热,悬着的心坠落下去,跌得有些发酸。

  我没能忘记面前的人是谁,他是康熙,是几百年后人们还心向往之的千古一帝;我却在这五年中第一次想起,人生在世便难逃感情的负累,即使是康熙帝也概莫能外,他会老,会孤独,会心生苍凉,也会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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