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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我都承认,糖糖好坏,那天,我是故意在门口等春姨的,因为额娘有了弟弟,就没时间理会糖糖了,糖糖以为,我要是再学着和春姨一样,额娘就会重新喜欢我,阿玛也会继续宠我,他们就不会再说,我肯定要失宠的话,我知道,你不喜欢心计鬼……我知道你不喜欢……糖糖以后再也不会了,所以,春姨,你叫阿玛不要走……叫阿玛不要走,好不好?你帮糖糖,你帮糖糖,好不好?”

  她任由自己的手被糖糖拽在手里,甩了又甩,仿佛少了知觉似地,只是任由她拉着,听着糖糖有些绪乱的话语,想开口说什么,又被硬生生地压回去,只是转头看了看这间书房,她在这里偷窥过,被塞过包子,也在这里睡了好些夜晚,被罚站过,被拥抱过,被安慰过,她还记得她翻墙出去想买的伤风药,她还记得他熬着夜算她算错的帐,她还记得他每次把早餐剩下一半给她吃,她还记得他大年夜对她说到“我会早点回来”……

  曾经,她抱着糖糖,在这里走进走出过,那碗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书房的包子,让她彻底知道,每天搁在门口的包子是打哪来的,原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是厨子的芳心暗许,而是一个老是凶巴巴又皱眉头的皇阿哥给她的加餐,她笑着装傻,笑过就算,曾经,她牵着糖糖,在这里嬉闹过,那一次次夹进她碗里的菜,她不敢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往下咽,每每看到对面的他老是皱着的眉头,淡淡地扬开,露出一抹轻笑,她就低下脑袋去,视而不见,她不想卷进那片纷争里,所以,她就该离他这个风雨中心远点,她说她害怕糖糖代替掉弘晖的位置,而疏远她,其实也只是自保的借口而已……而这次,她又要拿什么混蛋借口来自保?

  “糖糖,走,我们去送你阿玛。”她拉了拉那还在她胸口肆无忌惮挥洒眼泪的家伙,抬起袖子,用着昨晚,九爷帮她擦泪的动作,去擦那挂在娃娃脸上的泪,袖口和他的一样,被染得湿漉,她感觉到一丝冰凉,这才知道,那滋味并不好受,这一刻,她体会到了……

  “春姨……”糖糖迟疑了一下,“我不……不敢去……”

  “一定要去!”她不容迟疑地抓过她的手,“你要去救你阿玛!”

  她扯起有点愣的糖糖,跑出书房,经过她曾经烤过青蛙,红薯,飞禽走兽的林苑,经过她第一次挨板子,然后被他拖回去的草坪,经过那些略过她脑后的片段,甚至撞上了老是不给她好脸色的泰管家,看着他吓得用食指指着自己抖了老半天,她笑着,点了个头,却不带停留地拉着糖糖飞出九爷府,直接奔向城门口,她们能赶的上吧,一定要赶上……

  “阿……阿玛!阿玛!!”糖糖有些喘的声音合着冬天的雪片,让马队前头刚准备出发的人停下了前进,转过头来,依旧是习惯性地皱着眉头,看着自家的女娃娃跑得气喘吁吁……

  “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他一边斥责着,一边翻身下了马,走到小家伙面前,却见她连件披风也没带,只好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挂在娃娃身上,披风老长地拖在雪地上……

  “我……我有东西要给阿玛。”糖糖看着面前穿着朝服的阿玛,赶紧将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他突然觉得手心里一阵热,低头一看,却见是两个被油纸包的牢牢的包子,瞬间,似乎有些明白,抬头向旁边张望了一下,却没见着那抹身影……

  “阿玛,是春姨说让我塞给您的,她自己躲在角落里,不肯出来。”她老实地戳破某个躲在边上的纸老虎……

  “还是那般没出息。”他轻笑了一声,似嘲弄般地做了总结,用的还是几年前对她说的话语,只是这次,她没有再没出息地趴在他胸口撒眼泪,只是远远地站着,最后同娃娃交代了两句,他再扫了一眼周围,吐出一口雾气,翻身上了马……

  某个躲在角落里的家伙,这时才探出了脑袋,看着那抹穿着朝服的身影,拿着两个在冬风里散发出热气腾腾的包子,利落地翻身上马,扬了扬手,带马队出发,这才咬咬唇角,发出一声叹息……

  “春姨……”

  “嗯?”她看着披着黑色披风的糖糖,在雪地里拖着一条大尾巴似地艰难地走到自己面前,“你刚刚把什么东西塞进那个放包子的油纸里?”

  “没什么,一个荷包而已。”

  “不能给人瞧见吗?”

  “嗯,不能给人瞧见,你也不许同别人说,知道吗?”

  “哦……”她牵着春耀的手,继续往前走,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开了口,“春姨。”

  “嗯?”

  “阿玛有句话,让我问你。”

  “什么?”

  “如果,当初,他没打你板子,你还会怕他么?”

  “……”她怔了怔,随即爆出一声笑,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糖糖完全不明不白,笑得眼角也飚出几丝泪花,笑得再也直不起腰杆子,笑得抱着怀里的暖炉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现在她的手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荷包,没有康熙大人的承诺,没有定心丸……这下该怎么办?阿门……

  送走了该送的人,送走了后路,尝过了了然一身的滋味,她来不及一步三磨蹭,来不及胡思乱想,更来不及有逃跑的念头,撒开就往那座紫禁城跑,边跑边觉得脖子上的脑袋岌岌可危,她现在好歹也是顶着“人质”这头衔过活的人,这样毫无顾及地跑出来,天晓得会惹出什么乱子,遵纪守法的良好因子,在她脑子里发完酵,等回神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杵在宫门口……

  她转身正要从口袋里掏出比VIP识别密码卡还好用的,雍正大人的玉佩,抬眼一瞥,却见高公公似乎已经久候似地立在宫门口的右手边,朝她轻轻颔首,抬手宣开了正拦在自己面前的兵哥哥,示意她直接跨进来就好……

  她微微一愣,松开了正要从口袋里掏出玉佩的手,咬了咬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兵哥哥,指了指那高高的宫门,不放心地做最后确定:“……呃……我可以过……过去吧……”

  “请。”兵哥哥恭身一抱拳,很给高公公面子地为她放行……

  她这才安了心,跨过门口,低着脑袋站在高公公面前,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像个明知道自己没做错的事,也得趋于高压政策低头认错的娃娃,看着高公公的靴子深深地陷进雪里,一步也不曾挪过,就连她走过来,也没有改变交握双手,垂眼而立的姿势,突然明白,这大概就是所谓圣旨的威力,她咽下一口唾沫,人质逃跑被当场抓包,这是何等壮观的场面,阿门……

  “姑娘的差事可是办完了?”高公公的话自上而下地飘到自己面前,没有等待的焦虑,没有反讽,没有试探,甚至连询问的语气也没有,只是传话般地例行公事……

  她眨了眨眼,有点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不敢轻易地答,只得僵着脖子,杵在原地……

  高公公见她不答话,也不多问,径自又开了口:“既是忙完了,就请姑娘别再这般乱跑,折腾奴才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怕万岁没这般闲情。”

  她一听“万岁”二字,不自觉地一抖,却见高公公将脚从深雪里拔了出来,迈开步子正要往她住的方向走,她踌躇了一阵,却还是只得跟了上去……

  “高公公……”她叫得有点小心翼翼……

  “是……”

  “雍……呃……皇上说要发落我么?”

  “万岁没交代。”

  “……呼……”她抚了抚胸口,正要放下心来,不远处的大道上,一阵朝靴落在厚雪上的摩擦声却拉起了她的注意,只见走在前头的高公公猛得停下了脚步,侧了身,让了道,安顺地站在一边,她懒得抬脑袋,只是跟着高公公侧过身子,往旁边跨了一大步,跟着让出了位置,正准备抬手擦了擦,因为吹了一天冷风,快要摇摇欲坠的鼻涕……

  “奴才给廉亲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高公公几乎平缓的请安的声,带着熟悉的封号在她的耳边打了一个圈,她没在第一次时间反应过来,擦鼻涕的手还在继续往上抬,直到那把熟悉的嗓音不带声调地扬起,才让她刚抬起的手僵在了鼻前……

  “起吧。”

  他简单的两个字从她耳边像阵风似地滑过去,几乎吝啬多停留一阵,就被她自己的心跳声给掩盖了过去,她来不及把抬起的手搁下,就见那双眼熟的朝靴从她眼前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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