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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十三阿哥道了谢,接过方子,笑着指了指那堆衣料:“这,你又有什么说头?”

  “几位娘娘赏的,太多了,用不了,搬不动,丢在四爷那儿,回头还得挨骂。福晋要不嫌弃,就留着给孩子们做几件衣裳。”

  十三阿哥听说过她从京城倒腾丝绸去西域卖,也不说破,只微微一笑,说了声多谢。

  城里果然要热一些,厅里人也多,聊了一会儿,楚言额头鼻上开始沁出细细的汗珠。

  十三福晋心细,笑道:“园子里清凉些,爷和公主不如换个地方慢慢聊。”

  十三阿哥点点头,站起身:“经过这些年,花木都长起来了,园子变了个样,我带你去看看。”

  一路走去,十三阿哥如数家珍地指点着这种花草。园子里的果树都长大了,枝头硕果累累。

  楚言仰头摸了一个颜色最漂亮的杏:“能吃了么?”

  十三阿哥笑着点点头:“有点酸,你怕是不爱。那棵树下的枣子很甜,只是早了点,要等下个月。”

  “这棵是什么树?怎么没见结果子?”

  “是香椿。现掐的香椿芽炒鸡蛋,比什么龙肝凤髓都香甜。可惜,又晚了。这里原先是棵桃树,不知怎么光开花不结果,还长虫,我就把它掘了,换了棵香椿。”

  “就别馋我了,只说说有哪几样是我赶上了的。”

  十三阿哥轻笑:“那倒也不少。葡萄熟了,只是没你那里的甜。我种的黄瓜扁豆,你都赶上了。”

  “十三爷自个儿种的?”

  “怎么?瞧不起我?”

  “没帮手?”

  “呃,有两三个。”

  “还有什么?总不能光吃素菜吧。”

  “鱼,那边池塘里钓的。不敢说是我养的,算它们自个儿长的吧。”

  “现在去钓鱼?”

  十三阿哥好笑地摇摇头:“这会儿日头大,鱼都沉到水下去了。知道你要来,我一早钓了三条养在水盆里,等你说要怎么弄。”

  “捡拿手的弄呗。”

  “这会子,葡萄架下最阴凉,到那里坐吧。”

  楚言偏着头打量来打量去,挑了一串晶莹漂亮的,也不摘下来,就着藤上揪了几颗丢进嘴里,慢慢把籽吐出来:“皮厚籽大,种不够好。倒适合酿酒,可惜日晒不够,不够甜。要酿酒的话,别想着要甜,倒是烈一点的好。”

  “受教,受教!我还真试了几回,总觉得不好,尝了你送来的葡萄酒,更是灰心,就丢开了。经你这么一说,倒可以再试上一试。”

  楚言坐下来,看着十三阿哥笑:“这园子够你忙乎,怪不得没空出门。”

  十三阿哥微微一笑:“在这园子里,什么烦恼都忘了。”皇阿玛说他不是勤学忠孝之人,如不严加管束,必会生事。对这个评价,他也算罪有应得,又何苦再出门惹是非,给旁人添麻烦。园子之上只有四角的天空,园子之中四季万物,无穷生机,他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么愁苦寂寞。何况,这个园子里有她的影子,她的苦心。

  十三福晋带着两个丫头过来,亲手从托盘上拿了一个个小蝶摆到葡萄架下的竹桌子上,口中笑道:“这是杏脯,这是腌萝卜,这是甜蒜,这是泡豇豆,这是……东西虽然简陋,大半都是自家人弄的,味道不敢自夸,比外面的干净,公主尝个新鲜。这梅子酒也是我们自己酿的,开胃,喝不醉。”

  楚言一样样尝过去,赞口不绝:“这真真是神仙的日子。”

  十三福晋笑道:“真有哪样让公主看得入眼,回头带一点回去。”

  “当真?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这杏脯,还有这淹萝卜,还有……唉,没把你们窖里搬空了吧?”

  “这些东西不值什么,眼见又下了,再做就是。爷,那鱼,可要怎么弄呢?”

  十三阿哥笑着指了指楚言:“客人说了,让你捡拿手的弄来。”

  楚言很是意外:“怎么是福晋下厨?”

  十三福晋笑道:“我不会别的菜,只会弄鱼。在家时,我阿玛喜欢吃鱼,讲究又多,总嫌厨子这个那个,听说是我做的,就不挑了。我额娘不耐烦听阿玛唠叨,就命厨子叫我烧鱼。”

  “鱼要弄得好是不易。想必福晋烧鱼的手艺是最好的,比那些厨子都强。”

  “哪里,不过是阿玛看在我的孝心的份上,肯忍耐罢了。”

  十三阿哥插嘴笑道:“少说些有的没的,正经烧了端上来,得她说好,你就比天下九成的厨子都强了。”

  十三福晋笑着称是:“那么,我就斗胆献丑了。莲香做菜团拿手,想给公主做上一回。”

  “好啊,我就坐在这里等着吃了。方便的话,福晋回头让莲香过来一趟,我想看看她。”

  “是。莲香一直念着公主,方才还说要过来给公主磕头呢。”

  在十三福晋身后,楚言点头笑叹:“我若是男人,定要娶福晋这样的妻。十三爷好福气!”

  十三阿哥微微一愣,笑了起来:“她是个好女人。好在你不是男人。”少年的梦,终究只是一个梦。梦碎了,总算还留下一个实实在在的园子。虽不是她,还有一个能陪他把酒论诗,摘果钓鱼的贤惠妻子。年轻负气的他,幸而不曾错失这份幸福。

  她依那个“四年之约”嫁了,作为补偿,皇阿玛和太后一下往他府里塞了两个女人,又给他指了嫡福晋。他全都娶了,全都要了。不是她,别的女人都是一样,怎样的出身有没有才名都是一样,府里的和外面的也是一样。一向洁身自好的他幸博“风流十三郎”美名。四哥苦口婆心,劝过,骂过。他不是一笑了之,就是借着酒劲对他唱“有花堪折直需折”“人生得意需尽欢”。

  他只是奇怪,府里几时有了那么多银钱供他挥霍。他没有封爵,没有外家资助,收入有限。楚言帮他管账建府时,不得不精打细算,另辟蹊径,还几次委婉地劝他改改大手大脚的习惯。他知道她做事精细,那时一心想着好好办差事,早点封个爵,家里就他们两个,都没有奢侈的癖好,再怎么也不至于入不敷出。

  当时是那女人管着帐,他偶然盘问,明白了那些钱的来处,更觉得胸闷得象要炸开。原本,他一心想要做个好儿子,好男人,好丈夫,所求所想不过是一个女子一份平静简单的日子,他最敬最爱的那个人却无论如何不许不给,回头又愿意从自己的用度里为他付那些乱七八糟的帐!他的阿玛到底希望他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两年,他办差,喝酒,找女人,表面过得热热闹闹,心里却是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别人都作了些什么。

  那年正月,在四哥那里喝酒,只有他们两个。他知道他们都想起了之前的某一夜,却都小心地不提起她,慢慢说到了十四弟。

  十四弟越来越和八哥他们走得近。他知道四哥不高兴,有心劝解:“十四弟也是有所图。他告诉我,八哥正在活动,想帮着她把西藏那边——”

  四哥喝了不少,脸都红透了,喷着酒气冷笑:“那些鬼话你也信?”

  信也罢不信也罢,她已经嫁人生子,八哥和十四弟还想着为她尽一分力,相形之下,他自己——“十四弟年纪虽小,却是一直想护着她。八哥同她的情义——”

  “他不配!”四哥猛一拍桌子,冷哼道:“他由着自己女人欺负她,不敢对皇阿玛承认私心,只会背地里搞点鬼鬼祟祟。他不配!他哪里配得上她!?”

  他愣住了,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直被他忽略的什么。他不再喝酒,只给四哥添酒,旁敲侧击地问一些话。

  四哥喝糊涂了,也是憋得苦了,不停地喝,不停地说。于是,他知道了。四哥也有一个梦,深藏在心里,梦得比他的久,也比他的深。

  那夜,他没有回府,一直守着喝醉的四哥,服侍他睡下。兄弟俩抵足而眠。

  四哥宿醉醒来,记不清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听他胡乱编了一通,也就信了。

  而他已经下了一个决心,他会帮助四哥。这世上对于他最重要的人,一个个地走了,只有四哥一直陪着他,所以,他要帮他。

  当皇阿玛失望地掉开头,冷冷地命道:“把十三阿哥带下去,关起来。”他明白皇阿玛对他的耐心已经用光耗尽,他突然有些后悔,却再也没有解释重来的机会。

  被关在宗人府的日子,他很消沉,充满挫败和悔恨。他似乎总是做错,害了她,伤了皇阿玛,也害了自己,连累妹妹们担心。

  他沉浸在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府里送来的包袱也懒得去看,连口信也懒得回一个。然而,隔一段,不显眼但整齐干净的小包袱还是会送进来。终于有一天,他百无聊赖地打开。

  几件应季的换洗衣裳,两本书,一封信。信是笔迹陌生的娟秀小楷,不急不缓地讲述着府中诸人的情况,清清淡淡地提到下人闹的小笑话。他不知不觉地看下去,不知不觉地笑出来。信末署的闺名有点陌生,他忙去翻以前的包袱,这才发现每一次都有两三本书一封信。有一个人总是被一笔带过,有两本书上有“马尔汗藏书”印章。他记住了那个闺名,认识了成亲已两年多的妻,了解了皇阿玛曾在他身上花费的苦心。

  他明白得太晚,皇阿玛伤了心,不再信任他,也不再信任他的兄弟。他明白得还不算太晚,总算没有错过这一份幸福。

  皇阿玛放他回府,命他闭门读书。五哥让人送来一箱书,《陆游全集》,说是她托怀湘代为寻的。

  外人眼中,他是兄弟中最惨的一个,无爵无钱。可他自己知道,他一直是最幸运的一个。

  谈话突然有些冷场。十三阿哥向她看去,见她抿着嘴,象在下什么决心。

  终于,她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象做了什么错事,有些紧张。

  他挑着眉,打开信封,掏出来几张纸,翻了翻,是五张一千两的银票。他不说话,只是挑着眉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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