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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七宝笑:“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我摸到了那个女子的手指。”

  “手指?”

  “对,手指。乳娘为了养活我,给别人纳鞋底,你知道那鞋底是用什么线吗?”

  七宝终于成功收回手,她轻轻比划了一下,勃日暮摇头,七宝继续说下去:“你们当然不会知道,麻线你见过吗,我乳娘的拇指和食指上头都是厚厚的茧子,可是那天的‘乳娘’——”

  勃日暮笑道:“莫非那个女人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七宝摇头,“那手非常细腻精巧,不像做鞋底的,倒像是刺绣的。”

  “刺绣?”

  “做刺绣和做鞋底,别人看来是差不多,可是其实完全不一样,虽然都是针线活儿,但是刺绣的手要细腻柔软,不然会伤了缎子,而我乳娘不但做针线还要做粗活,她连手掌都是厚厚的茧子,你说,我摸了那么多年,怎么会分不出来?”

  “只有你们这些有钱人,才会以为天下的针线活都是一样的。”七宝脸上带笑,勃日暮却觉得她似乎是要落泪。只是似乎而已,因为七宝的脸上并不能真切看到要落泪的迹象。

  “但是我也没有就这样认定哥哥是在骗我,可是那女人竟然问我,怎么不去找我父亲,我心里就觉得她有问题,乳娘从来不会问我这种事情,所以,我告诉她,到了时候,父亲自然会来找我。”

  “你拖延时间?”勃日暮想要搂她在怀里,七宝后退一步。

  “所谓到了时候,到什么时候,当然是我说了算,他们要等,我也没有办法。”

  勃日暮好奇心并没有就此停止,“那你怎么知道不是别人想要骗你说真话?”

  七宝似乎觉得冷,稍微动了动身子才接着回答:“是,开始我也不确定,直到我看见玉娘。”

  “绣楼?”

  “是,绣楼,刺绣,针线,玉娘的手。”七宝点点头,肯定了勃日暮的猜测。

  “我吃的是乳娘从糨子里省下来的面烙的饼,穿的是乳娘改小的旧衣,为了省钱,晚上不敢点蜡烛,但是我的眼睛比别人亮,耳朵比别人灵,触感比别人敏锐,同样一只手,我只要摸过一次,绝对不会错。哥哥未免存了试探我之意,才将我送到玉娘的绣楼,可是反而让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就是那只手!”

  “我长到十二岁,连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可是我不傻也不蠢,我知道贺兰家是想要什么,但是我乳娘已经不能保护我了,她才会将我送出来,谁知道,却还是到了贺兰家。”

  勃日暮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七宝,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七宝,你想要哭,就哭吧。”

  七宝感到呼吸不能,脸上不免涨得通红,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推开他,“你有病啊!我要憋死了!”

  勃日暮故作大惊失色的模样,“诶,你不是要哭了吗?我借个肩膀给你啊!”

  七宝睁大眼睛:“哪个说我要哭了,我又不伤心,为什么要哭?”

  勃日暮脸上露出笑意,扇子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我还以为你要哭了。”

  七宝跺了跺脚,一张小脸皱成一团:“人家也没有平白对我好的理由,我从来就没奢望过,哥哥毕竟没打过我,没骂过我,也没逼迫我,我有吃有喝有玩有乐,为什么要哭!”

  “可是他们骗你了呀,你不怨恨?”

  七宝摇摇头:“我又没有什么损失,凭什么恨人家,到现在为止,哥哥也没有强迫我说出父亲的下落,他们对我未必就半点真心没有,我们无亲无故,他们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说你聪明,这会子又傻起来了,他们对你好是别有所图,难道不怪他们,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

  “感恩戴德倒也没有,我吃饱穿暖,不用在外面流浪,这就已经很好了。即便是我的亲生父母,父亲即便真的活着,丢下我一走这么多年,也没有回来看我一眼。我母亲,你们说她做了妃子,那是富贵了吧,可是她也没有给过我一口饭。贺兰家虽然是别有所图,毕竟我吃人家两年白饭,还能认字读书,我凭什么怨恨人家,亲生父母尚且都不管我,怎么能将错都怪在别人身上?”

  勃日暮被她一通奇怪道理噎个半死,不知道说她知足好,还是不求上进,这在他看来是万万不能理解的,被人家利用还要反过来感激人家,这小妮子脑袋可能真的是进水了。在他料想里,七宝应该是听了他说的真相后大为愤怒,感到晴天霹雳,然后伤心欲绝,痛不欲生,接着发誓报仇雪恨,毁天灭地,跟他合作,将贺兰家闹个鸡犬不宁才是,怎么会这么阿斗,唉,真是没办法,要死要死,这个死丫头说得他心里都酸酸的,当事人还半点无碍,叫他怎么提要求,没法儿活啊简直……

  “你有话快点说,我要回去了,哥哥找不到我,要生气的。”

  勃日暮被她气得干瞪眼没办法,恨不得掰开她脑袋瓜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才好。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他想起自己跟七宝身世的不同,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羞愧起来,他整天怨恨,天天思忖着如何报复那个贱女替自己的母亲报仇,虽然不见得是错,但是论起心胸,似乎反而比七宝差了些,她没吃没喝,在贫苦中长大,看见他这么一个落难的人,居然会把自己的馒头分给他,他却还要倒戈一击,怎么着都显得那么不厚道不仁义,虽说——虽说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教育,他所知道的,是将自己要的东西夺过来,为了自己开心,可以毫不留情地践踏别人的感情和自尊,将自己的愉悦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这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常有的事儿,他们习以为常,毫不羞耻,做得极其坦荡,想起七宝的童年,他突然觉得心底隐隐有些痛感,又反而更加怨她没脑子,明明知道被人家利用还要百般讨好献媚,真是矛盾得要死。

  “七宝,别的我也不说,我愿意帮助你,但是如果你父亲真的出现,你必须让我第一个知道。”

  “这又是为什么?”我爹来找我,还要让你第一个知道,呸!

  七宝心想这好没道理。

  勃日暮的扇子轻轻在他自己手掌心中扣了扣,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盯着七宝的脸看,这是十分从容的凝视,七宝心想这种好像别有目的的眼神还不如贺兰茗那厮直勾勾的眼睛可爱。

  色狼固然可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色狼,女人更讨厌。

  “你放心好了,我一不要你父亲的命,二不要你孔家的财。我所求的,不过是这天下太平而已。”

  “天下太平?”七宝没有听明白勃日暮的意思。

  勃日暮摇头笑道:“傻姑娘就是傻姑娘,我还以为你真聪明,原来还是个傻孩子!”他语中多有亲昵之意,听得七宝心里一抽一抽,鸡皮疙瘩落了满地。

  “这孔家的财,是万万不能落入贺兰家手上。贺兰家掌管你孔家事务不过几年光景,已经富贵逼人,那海家不但出了个太后,还与贺兰家关系密切,你说如果真的让孔家的钱财落入贺兰家的腰包,这天下还太平得起来吗?”

  七宝奇怪道:“可是我刚才还听小姐们说,你母亲不是海家的小姐吗?”

  勃日暮淡笑:“是,可我是姓勃的。”

  这天下只有一个皇姓,既不会是贺兰,更不能是姓海。

  七宝此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二七

  男人总是会给自己的行为披上华丽的马甲,就像勃日暮,明明是为了他勃家的统治千秋万代,现在却说什么为了天下太平。

  再华丽,那也就是一张皮啊,七宝心想。

  “我为什么要帮你?”七宝哼哼唧唧。

  勃日暮一挥扇子,十分潇洒模样,“如果你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日后你需要我的帮助,随时来找我即可。”

  这个要求,还蛮令人心动的,人生在世谁不需要别人帮助呢?七宝反复思考了一下,虽然说自己并没有别的想法,但是未必别人就让她很太平,万一遇到危险,勃日暮这厮说不定能帮上忙。但是他所说的,要求第一个知道孔郁之的下落,这个——

  “我没法儿答应你。”七宝很认真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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