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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过了一个时辰,那艘大舫总算是拉到玉人河道的开阔处,那画舫便可以自由漂流,纤头对着夜空吆喝一声,我们便收了纤绳,便排起长长的队到工头那里,准备欢天喜地地领我们的酬劳,俱说我们每人可以有两个馒头。

  忽听闻那舫中有笛声传出,我细细听来,原来是一首抒写离别的乐府古曲《折扬柳》。

  古人道别离,比我们现代人要感性的多,往往从路边折柳枝相送,那杨柳依依,正好借以表达恋恋不舍的心情。

  我暗想,方才明明还鼓乐翻天,喜庆非常,不知是何人突然吹起这首饱含离愁别绪的曲子,岂不败兴?

  然而那吹秦之人显然功力匪浅,那笛声攸扬,婉转悦耳,难掩一片凄切悲伤之意。好像有人在你耳边轻轻地对你诉说别离之苦,我一时间便回到我那“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瓜州君府。

  现如今,问珠湖上也应是碧玉盘上葳蕤盛放,蜻蜓点在粉红的花骨朵上随风摇曳吧,我帐然地想着。

  当年,也曾有人在湖心亭用笛子吹奏这首曲子哄我睡觉来着。

  那人连离别亦是这般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他明明就要走了,却偏不告诉我,便在我午睡之际,吹笛骗我做起那香甜的白日梦来,等我醒来,揉着眼睛问“夫人”呢,齐放才报,他早已离去多时了,我思索许久,方才琢磨出其本意,却是不忍当面道别离,不禁一时惘然。

  笛声如泣如诉,展眉望去,波光粼粼处,东船西舫悄无声,唯见江心月浸白,连两岸的拉纤工人也有三三两两地禁不住驻足倾听。

  想来吹奏之人定是春怜馆的某位头牌吧。

  一曲终了,笛声余声袅袅,一片掌声和叫好之声便从舫中传来。

  “金木兄弟,这吹的是啥呀,”王二抹着眼睛来到我的身边,“听得内忒伤心咧。”

  我暗叹一声,从往事中醒来,低声道:“这支曲子叫做折扬柳,王大哥,是首别离伤曲。”

  我话音刚落,那画舫欢快的舞乐之声又启,似又恢复了热闹,舞影绰绰中,最大的画舫中走出一人,似是微醉,略显蹒跚地行至舟头,扶着围栏沉思,过了一会直起身子迎风而立,才显那人长身玉立,挺拔轩昂,长发在月色中逆飞,荷色云锦服上锁子绣的数朵红艳的海棠风流,微露内里的白衣盛比月三分,金丝边绣的紧束窄袖,腰带处镶着几块雕龙画凤的玛瑙,下摆宽幅上的银绣如意纹在月光下微闪。

  那人微熏,独立舟头,慢条斯理地低吟着,那细碎的声音随风微微传到我的耳中:“……欲折槿花霜林谢,镜台空照懒梳妆……”

  舫中又有个小人影跑了出来,仰头扑到他的脚下,他手中的银酒壶微洒,便被琼浆玉液给打湿了。

  他微低头,抚上那个小女孩的扎着双髻的头上,紫金冠上的珠子饱满圆润,在月光下颗颗晶莹闪耀,冠后的金翅羽微颤着。

  哎?!不对啊,我揉了揉我的那只好眼,这两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啊。

  忽地有人大力地推了我一下,我摔在地上,王二赶紧扶起了我,我眼冒金星中却见眼前有二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听口音像是北地那里来的,长脸的那个凶神恶煞地粗声喝道:“像个娘们似地杵在这儿做什么,没看见窝窝头快没了么,把老子饿极了就把你给吃了。”

  王二弯腰道着歉,急急地拉着我要往前走,可是那几人却把王二和我一把推得老远,拥着一个国字脸的极高个子的大汉,那大汉的左面脸上还刺着字,像是他们的头,明目张胆地插上我们的位置,那个国字脸经过我时转过头来,阴狠的目光在我和王二脸上冷冷转了一圈,又转了回去。

  王二挨声叹气道,劝我忍一忍,他们人多,有几个脸上还黥着面,又是北地来的,恐都是些不要命的辽人莽汉,咱们还是不要吃眼前亏,领了馒头便去找兰生,回去看真儿,我便咬着牙,同王二跟在这几个壮汉后边,那几人过了一会儿,前面起了骚动,却听有人大骂起来:“就这又臭又硬还发霉的窝窝头,这是给人吃的吗?”

  我们向前涌去,却见满是一萝筐一萝筐的烂窝头,有几只蛆虫不停地在长着霉斑的窝头里爬来爬去,那分窝头的穿着执事服,满脸肥肉,黑绸衫裹着圆滚身材,同我们这一帮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流民形成鲜明的对比。

  “咱们长盛计是可怜你们这些流民,”那肥执事掂起个窝头,然后扔了下去,冷笑数声:“怎地,你们这些刁民还想着咱们给你们备着燕窝鲍翅来伺候不成。”

  长盛计?这是长盛计的生意?我一下子窜到前面去:“长盛计的大掌柜还是贾掌柜吗?”

  那个工头先一愣,看到我的蜈蚣眼又吓了一跳:“那里来的鬼毛子。”

  我沉声再一次问道:“你们的大掌柜是贾善吗?”

  “是又怎么样,你个毛子也配提我们大掌柜的名……?”

  不等他说完,我厉声打断他:“既是贾善,是出了名的贤人善人,如何做了此等没有良心的事来?更何况长盛计是君记西州四省最大的分号了,你们难道不知道君式族业规定各分号是有善款留存以安抚灾民吗?君莫问大老板最不耻的就是这等私扣善款,欺凌弱小,鱼肉百姓之事吗?”

  众人听得愣了一愣,然后后有个中年人附合道:“原来这也是君老板的产业啊,君老板可是有名的乐善好施,我在瓜州也曾吃过他布的粥,那可都是白嫩新鲜的大米粥啊。”

  按君氏惯例,每年经营所得将会有百分之一留着作为善款,就是以防国乱灾变,用以给朝庭捐粮或是施粥分粮,安置灾民,当时这是连段月容也同意的事。那长盛计是我君氏西部四省最大的分号,往日在西部各省分号中就属贾善上交的利润最大,我这才放心授于他西部各分号之大总管,真没有想到他也做出私扣善款,欺压流民这种无耻之事,心下便是怒气丛生,一时也顾不得会暴露紫眼睛,冷声喝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说,君莫问让他掌管四省之职,他就是这样昧着粮心来执事?”

  众人也怒声附合道:叫你们掌柜出来,如此不拿人当人。

  有伙计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胆战心惊道:“罗爷,对岸的刁民好像听到风声,也绕过来了。”

  那叫罗爷的胖执事见闹事的人多起来,便气焰顿减,软声道:“各位,各位好汉哪,这个,不是我们长生记欺凌弱小,实在现下世道不好,可那君莫问被掳去西域后,号上的银量都被他调走了,故而长盛计看上去是家大业大,实则也就是个空架子,便是贾大掌柜出来,施的也是这种窝窝头啊。”

  我心中怒气升腾,我何时调过长盛计的银量,此人故意把责任推给我,着实可恶。

  “我们拿劳力换粮食,这是我等应得了,什么叫施给我们的?”几个壮汉跳出来,其中一个国字脸的揪住那罗爷的前襟提了起来,厉声喝道,立时那肥胖的身子便离了地。我盯睛一看,正是刚才将我推倒在地,插我们队的那几个东北大汉。

  那罗爷眼珠一转,假意道:“这位好汉且放我下来,我现在就去库粮里看看,换些白面来给各位吧。”

  那几人便冷哼一声,正要放他下来,我上前一步,严肃说道:“这位好汉还是先留这位罗爷一留,请余下的伙计回去调些好的馒头包子出来吧,以免这位罗爷去搬弄事非,叫些爪牙来,我等在此地等着方为妥贴一些。”

  那国字脸冰冷的目光在我脸上又溜了一圈,把那罗爷扔给长脸的:“老七,看着他。”

  他睨着罗爷冷哼一声:“肥猪,你就跟着爷我坐一下。”

  他大声对一众长盛计伙计高声叫道:“你们罗爷就在这里,陪我们聊聊,识相的就快点去给爷换些白面儿,不然老子削了你们家罗胖子。”

  他声如洪钟,底气十足,不想这时有个伙计一溜言的逃到后面,喝道:“他们抓了罗爷,快叫人来。”

  立时,在那些一筐筐的窝窝头后面,有几个维护场子的高壮的打手持着刀枪棍捧地冲了出来,见人就打,拉纤的两岸变成了混战场面。

  群众的怒火一经点燃,便是星火燎院,越烧越旺。

  我在混乱中同王二走散了,饥饿的人群疯狂地向前挤踩着,我被人踢了几下,我高声叫着兰生和王大哥,但是互相推挤的人群全完淹盖了我的叫声,场面完全失去了控制。

  过了一会儿,有人惊呼,官兵到了,我抬眼一瞧,陡然心惊,果真有重兵装甲的官兵到了,有个像是士官长的模样,对着混战中的群众高叫:众民听着,非常时期,快快弃械投降,不然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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