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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皇后顿了片刻,才浅浅一笑:“楚大人带了两个急奏,要请你批呢。”

  天濂懒在榻上,仍不起身,仰起脸朝着楚士雄抿唇轻笑:“要怎么批啊?”

  楚士雄不急不缓道:“皇上只管在急奏上盖上玉玺即可。”

  天濂一听恍悟,坐起身,叫道:“玉玺呢?”

  那边垂立的内侍一听,传了过去,一会捧着玉玺走了过来,小心地放在案几上。

  这两个奏本,一是普通的京城调拨军粮的事,另一个则是六部包括楚士雄在内的联合上奏,共斥青琐累累罪行,请求新皇切勿迟疑,立即按律法办,斩立决。

  “皇上,您先看一下,再盖不迟。”楚士雄将奏本倒呈在天濂的面前,两眼死死地盯着他。

  天濂张着眼睛,眼光在奏本上泛泛地飘过。皇后的眼皮不经意地跳了跳,将玉玺递给了他。天濂的神情似乎躁乱不安,抓过沉甸甸的玉玺,按照皇后的指点,玩儿似的盖在了奏本上。

  末了,他忽然又站了起来,两眼迷惘地环视着四周。楚士雄心下释然,趁机将盖了玉玺的奏本卷了起来。

  天濂径直往殿门走,皇后略显慌乱,连忙在前面挡住了他,陪笑道:“濂儿,你要去哪?”

  天濂自顾说着:“我回行宫。”接着沉思,一本正经道,“她在等我。”

  “她……”皇后微微一愣,表情淡淡的,“对,她在等你。”

  回头唤内侍:“来人,伺候新皇回太子宫。”

  青琐是在等,她一直在等。

  可是,当牢房的铁锁再次打开时,她等来的却是一纸宣判她死刑的诏状文案。

  “青琐接旨。”

  押狱公人当面读了那纸状文,宣了第二日午时三刻开斩,几个人的眼光看住了青琐。凭经验,凡是听到判决的,除了少数仰天大笑,一派癫狂样,更多的则是眼光发蒙,冷汗热汗交流,双腿虚软,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这种人见得多了,何况是一名正当花季的羸弱女子。

  青琐跪在地面上,初始怔怔的,随即嘴角勾起一弯浅笑,笑得愈加嫣然,嘴里轻轻呢喃:“好,真好……”

  她就这样安静地,笔直地跪着,一动不动。几名公人猜测这女子或者痴傻了,大失所望,也就没了看热闹的心趣,散散地出去了。

  最后那个老狱头倒是好心,俯首轻问她:“姑娘可是有什么要求,我去给你准备准备。”

  青琐两眼泛光,淡淡地笑道:“有劳老伯取桶水,青琐想擦洗干净再走。”

  老狱头频频点头,叹气道:“这是自然,姑娘且等着。”说着扶了她起来,这才发现,那双柔软的手却是冰冷冰冷的。

  芳菲和明雨那天离开皇宫后,还坚持去了静云庵见紫桐,庵里的尼姑自然认得她,芳菲这才了解到心印已经不知所踪。芳菲一路流着眼泪,明雨在身边一直劝慰着,到了家里两人俱是身心疲惫,也就早早地歇了。

  翌日,太阳一树高了,芳菲有点慵懒地起床,这是她到京城后,第一次起得这么晚,仍不感到轻松,青琐的事一直压在心头,在母亲的灵位前念了段阿弥陀佛,为在牢房里的青琐祈福。明雨也坐在书房的文案前,认真地翻阅着新到的文翰。宅院里一派和谐安逸。

  这时,宅门被人拍得嘭嘭直响,芳菲惊得直起身,撩起裙摆从房内出来,正看见明雨也闻声出了书房,两人对视了一下,唤侍女去开门。

  门刚打开,有人风一样的旋进来,原来是天清。

  天清的脸色惨白,坚持着隐忍的泪终于因为看到他们,随了额角的汗渍滴滴滚落:“牢里密报,皇兄他下旨了,明日午时三刻开斩。”

  他的话刚落,仿佛猝然而来的巨响震在耳际,明雨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紧接着身边的芳菲撕心般尖叫起来,她一把攥住了明雨的前襟,碎玉似的牙齿瑟瑟咬啮:“你去问问他,他是不是疯了?他要杀她,天,他要杀她……”

  天清焦灼的声音也带了哭腔:“他连早朝也不上了,说是身子不适,静养几日。我跑去问他,他只是傻傻地懒在床上,理都不愿理我,接着皇太后过来了,我只好来找你们。”

  “他是这个样子?”明雨又问了天清一遍。

  明雨仰首闭目,深重而缓慢地呼吸。猛然睁开眼,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透彻,一手愤恨地捶击在桂花树下:“糟糕……”

  树叶沙沙,明灭不定的阴影。

  夜,月光偷偷地从木窗洒入,落在装满温水的大木桶上,泛着柔柔的波光,两名女牢头毫无表情地站立着。青琐开始褪衣裙,洁白细腻的肌肤一点点地显露出来,纯如这清婉皎雪的月。那两名女牢头木讷的双眼露出嫉妒的光芒,无表情的脸上涂了一抹冷薄的笑。青琐平静的脸看不到一丝的情绪,散漫的身子在水桶里缓缓地落了下去。

  慢慢地擦着,寸寸肌肤,轻轻地揉着,丝丝发缕。洗尽尘世浮华,一尘不留,漫漫水月映着她落寞的魂。

  “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对不对?”这句话他说过。

  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如今杀她的也是他,这更好。或许,死能让他对她不再仇恨,那么缘悭薄命的遗憾都可以烟消云散,死亡对她来说,也不是可怖的事。

  是啊,死亡化去了她的形迹,他们之间便再没有任何的挂碍,她也不用恐惧什么了。因为她从此不会老,永远容貌如昔,肌肤如雪,已经消失等于不会再消失。从此,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就是那个如花飞旋的丫头。

  “喂,好了没有?”一名女牢头不耐烦了,提醒她:“别磨蹭了,水都凉啦。”

  水凉吗?她淡淡地笑,直起身,将身子头发拭擦干净。女牢头丢给她一套干净的囚服,冷哼一声:“死到临头了,还这么讲究。”

  另一个制止她道:“积点德吧,省得人家在阴曹地府缠住你的魂。”

  青琐一听,咯咯地笑起来。两个女牢头用怪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匆匆抬起木桶就离开了。

  青琐只管笑着,坐在矮板床上,手里拿着这套湖青色的衣裙。等明日一早,她托老狱头送去,由天清转交给小姐。这是她身上唯一的东西,就留给小姐作纪念吧。

  衣袖上绣满了白玉兰,那份皎白映着湖青,如一颗凄清的泪,悬挂在凉薄的腮边。

  她在月光下俯首端详着手中的衣裙,仿佛白玉兰的幽香扑入鼻端,清浅绵长。她突然问起自己,我是美丽的吗?也许吧。那一刻,想起那个来皇宫的薄暮,她穿上这套皇上送给她的衣裙,木镜前映出她的容颜。她喜滋滋地看着,想像着皇上见到她的美丽会何等的喜悦。

  “记着下次穿着它过来。”他说。她照着他的意思去了,可是他丝毫没有提及,连过来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还冷冰冰的挥手让她退下。她等待着他用慈爱的声音赞赏一句,然而,她失望了。

  这一世,他终是没有认她。

  她阖上眼,脑海中那渺茫的身影,像一柄利刃,深深抵进了她的心,她终于嘤嘤地哭了起来。天愈加阴暗,月光渐落渐浅,如她渐渐淡去的身影。木窗外牵起一颗孤星,在深青的天幕上,闪烁着寥落的亮色。

  白日到来,时光飞快,该要走的时候了。套上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地钉了,由四五名公人管押着,直赴法场。

  郊外坡下的法场,看热闹的人们已经从四面围拢过来,睁着兴奋而好奇的眼睛,纷纷翘首以待。两声铜鼓响,一棒碎锣鸣,但见旗帜招展如云,公人手里的柳叶枪交加似雪光闪烁,十数郐子手手擎对刀棒威风凛凛,稍前是高头大马的监斩官,前呼后拥着囚车里的青琐,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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