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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我高高举起,本欲再痛击他一个耳光的手落了下去,却似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非但没有狠狠打上他的脸颊,反而轻得不能再轻地拂上他的眼,“你的眼睛怎么了?”当下说完,我便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尖。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心软了,之前凝聚起来诘问他的凌厉气势一泻如注,我不是不痛恨这

  样的自己,更是痛恨这个永远能一击即中我软肋的人。

  他脸色一白,偏了下头,捉住我的手,“没什么,并无大碍。”下一刻,握着我的手心却又凉了几分,面上神色愈发患得患失,“妙儿,我虽看不见你,可是,我还有双耳,可以听得见你,还有双手,可以触得到你……”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不可闻,“还是,你嫌弃这样的我?”眉宇间是深深的自弃惶然,全身都是僵硬。

  见惯了他云淡风轻的稳操胜券,胸中沟壑无数却不露声色的韬略算计,却从未见他这般无措脆弱。明知道不能原谅他,明知道不该原谅他,可是……

  我叹了口气。

  瞬间,却听得耳边他的呼吸一窒,一双眼似被佛祖的手指轻轻一点,醍醐灌顶般剔透明亮起来,如有清风过境,扫起旧日灰烬漫天纷飞,湮灭涤荡之后,恰似皓月清澈,却又滚烫非常,如炬灼灼燎原而过,水光华彩流动荡漾叫人不能逼视。

  他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一寸一寸覆在我的手上,梦呓一般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轻声开口:“妙儿,你方才……是关心我?”

  “不是!”我偏过头矢口否认。

  但见他神色一黯,我的心口随之泛过一层晦涩,铮铮绞疼,叫我忍不住弯腰捂上胸口。

  “妙儿?妙儿!可是身子不适?”察觉到我的动作,他松开紧紧攥住我的手,虚虚拢着我,一面轻轻抚过我的脊背,一面道:“妙儿说不是便不是,我再不逼你。只是……莫要再离开我,好吗?”

  “留在我听得见触得到的距离内,可不可以呢?”紧蹙的眉间尽是祈求的虔诚,似有诉不尽道不完的九曲沟壑。

  那双眼,我明知不能看,却终是被拘了进去……他抱紧我,“我再不会叫你伤心失望。”

  第四十八章 东坡肉?鲫鱼刺?

  翌日,洛阳城全城解禁,摄政王浩荡返京。

  临行时,我回头看了看石榴树掩映后的舍利塔,但见白马寺老方丈立于塔外沿廊捻了佛珠念了句佛号摇摇头转身离去,隐约留下一声不知是磋是叹遥遥送来,似有幽幽悲悯重重忧。

  我低头理了理裙摆,跟在宵儿身后踏上了摄政王高高的行撵。

  一旁婢女卷上车帘,我提起裙摆踏上最后一阶正待入撵,迎头便见一双手自帘中伸出递至面前,后面是裴衍祯盈盈温润的脸,几分着紧神色在听见我的脚步后无声地化了开,“妙儿,你来了。。”正欲牵了我的手入内,却被一双斜斜伸出的小手半途挡了开,宵儿握着我的手气气魄十足一拉,“娘亲,宵儿牵你上来。”

  我就势上了擎车,但见裴衍祯淡淡笑了笑,带着几分对孩子的宠溺,徐徐收回手摸了换宵儿的发顶心。宵儿似乎对他这样对待孩童般的动作甚是不悦,欲不着痕迹扭开头,不想下一刻却又未偏开头,我不经意一瞧,这才看清裴衍祯另一只看似随意放在宵儿肩上的手似乎略略仕了些力捏住宵儿的某处穴位,使得宵儿不得转头,直到他固执地将抚摸宵儿发顶心这个举动得逞之后,方才放开宵儿。宵儿一挣脱开,便拉了我远远坐到车撵另一角,忿忿然瞪了袭构祯一眼。

  一番小动作下来,我瞧在眼中不免几分愕然,不曾想裴衍祯竟也有这般稚气的时候,与一个个顽劣的幼童无异。

  “莫要瞪我,你娘身子不好,禁不起颠簸,不能坐在车尾。”裴衍祯缓缓开口,竟似双目透壁一般仿佛看见了宵儿的一举一动。

  说着便牵了我的手,将我引至他身旁的一处软榻坐下,又伸手摸了摸我身后的丝绒车壁,确认四周皆被软垫布得严实方才收回手,下一刻便要环上我的肩头,不知为何,我本能地微微一缩,贴近车壁。裴衍祯的手僵在半空,许久之后,指尖方才生硬地动了动,慢慢收回,眉间轻蹙2。

  此时,宵儿却坐到了我身旁,警惕地插在我与裴衍祯之间,偎着我道:“娘亲莫怕小舅公,有宵儿在”

  闻言,裴衍祯抿了抿唇角,润如羊脂的面庞慢慢褪去适才的光泽,几许苍白涌上。黯然的了垂眉角,慢慢低下眼去。

  一时间,车撵中涌动起一股无言的尴尬,唯听得前面马蹄踏过石路“得得”作响。车子轻摇晃着徐徐前行:

  “娘亲为何一直盯了小舅公看?”

  “额”

  直到宵儿仰着小脸困惑出声,我才惊觉自己竟然自入车撵眼光便未离开过裴衍祯,一时胡呼乱狼狈地调转开眼睛,却瞥见裴衍祯一下抬起的双眸,内中星辉荧荧缝蜷含情,与我逃窜闪烁的眼对个正着,我一下怔然,竟似被逮个正着一般不敢移动,直到他轻轻地唤了声:“妙儿”。我才记起他瞧不见我,心中竟似长长松了口气,双眼调转向车外,不再看他。

  此后,撵驾内气氛愈发尴尬,我看着纱帘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后颈却如芒在背,扎的心中烦躁,明明知道他看不见,却无论怎样也无法忽视身后那双点漆清亮的眼。

  一路行车至京城,除却间或和宵儿说说话,我和裴衍祯二人不甚交谈,偶尔一两句话也不过是——

  “妙儿。”

  “嗯”

  “我记得这些点心你最喜欢,可要尝尝?”

  “不饿。”

  “身上凉吗?”

  “不冷”

  简短生疏至极。即便简单至此的一字两字,他得了之后嘴尾总要微微翘起,眼中漾起一层柔柔的光辉,叫我看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能侧开脸不去瞧他。

  入京之后,我便被他安置进了王府之中。

  至此,我方才知晓为何从未听闻坊间有任何关于摄政王失明的蜚短流长,因为知悉此事的人本就无几,除却日日近身伺候之人。然而,真正能够得近其身的又有几何?且都是经过严苛训练,嘴比蚌严的家仆属下,王爷在外露面本不多,露面之时左右簇拥一言一行眼光流转毫无破绽,竟叫外人全然察觉不出。

  若非亲见,我亦不能置信,住了数日,始知他温文的面孔下除却满腹城府计算之外,还有怎样的争强好胜与固执严律。

  他看不见,却从不愿假他人之手为其做任何贴身小事,洗脸更衣用膳,事必躬亲。

  第一次用晚饭时,下人利落地一下布上二十余道菜,我本以为定有个脾女为他布菜,然而,出乎意料,他竟是自己夹菜,动作虽慢却精准无误,那稍稍慢了些的动作让他做来反倒愈发显得优雅矜贵。

  几顿饭下来,我才发现原来这些菜的排布位置次序皆是固定,他早已熟稳记牢,故而即便看不见,亦能夹得到,只是筷著虽能准确入盘,却不能保证夹到的是什么,譬如姜丝炖鸡,一筷入内,有时夹到的是鸡丝,有时夹到的却是姜丝,冷不丁呛得他眉头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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