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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笑了笑,“王爷多想了。这普天下并非人人都似王爷一般满腹计策。而这普天之下却又人人都肖想沈家之财,比如……”我一顿,继续道:“挖坟盗墓比比皆是,咳……咳……所以料想,定是盗墓之贼人所为,与我又有何干系?”

  “哦?听过盗墓,倒不曾听过连尸首也一并盗的。”裴衍祯盯着我,眼中沉沉。

  “这又有何稀奇,王爷不是也扣了我的尸身三日三夜。”我脱口便回。

  裴衍祯一下面沉如水,波澜不兴,却又风暴在底。

  “沈妙!”

  鸟雀囚?桂花糖?

  裴衍祯一下面沉如水,波澜不兴,却又风暴在底。

  “沈妙!”

  我直视于他,“是。我叫沈妙。王爷不必提醒我也晓得我姓沈,我若不姓沈,王爷当年又怎会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我娶入门?我若不姓沈,王爷又怎须一面煞费苦心亲手雕皮影,一面洗手熬羹汤让我避子?我若不姓沈,王爷又何须唯恐家财旁落急急安排宋家登门求亲将我送入宋席远花帐之中?我若不姓沈,王爷又何须与宋公子二人私下携手联盟固若金汤,面上却须争锋相对作戏如敌?我若不姓沈,王爷又岂会算得恰好于拜堂时刻当堂拒婚,博得沈家全心信赖不予关键时刻出资援皇家?我若不姓沈,王爷又何须进京逼宫前夕将宵儿带回裴家,只为届时封门围剿沈家之时莫伤及亲生骨血?”

  “如今,我才彻底晓得为何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对我一个弱女子的婚事使磕下绊。想来,皇上早便疑你身世,焉能放任你拉拢沈家,故而有下旨拆乱伦一出。我虽嫁过一次,以沈家之势若要再嫁又岂是难事,王爷心机填密自当不会百密一疏,此时,三公子便受王爷嘱托粉墨登场,将我娶入宋家。三公子两面称臣,一面皇上一面王爷,对皇上只是只是虚与委蛇,对王爷方才是赤胆忠心。”

  “王爷与三公子面上皆对我做得一副情深不悔而互做敌对,只为迷惑皇上,叫皇上全心信赖宋席远,然而皇上便是再信赖宋席远却也不能坐视宋沈联姻结盟垄断做大,故而有怀胎三月之说。进而方有太后指婚一事,太后指婚实为试探,若王爷遵旨规规矩矩娶了那秦小姐,皇上反而起疑,疑心王爷面上顺从实为卧薪尝胆积攒实力,而王爷当堂拒婚,却叫皇上委实放下了心,只当王爷色令智昏胸无大志。免死玉牌和王爷乃皇上心头二患,皇上以为此举一箭双雕,一面收回玉牌,一面将王爷从假想敌之中排除。却不想王爷棋高一着,实则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想来彼时王爷实力己聚只待蓄势一发,而拒婚一事一方面叫皇上放松了警惕,一方面又收拢了沈家,确保沈家不会支持皇家分毫。”

  “皇上此番召王爷进京更是给了王爷一个逼宫的好契机。从头至尾,皇上不过王爷局中一个跳梁小卒。好一招大隐隐于厨,王爷含垢忍辱宵衣旴食,一步一算韬略于心,与三公子里应外合,果乃成大事之人!”

  “王爷如今大事己成,只余收拾沈家以犒宋三这等零碎小事。王爷说说,民女猜得可对?”我闭了闭眼转头一笑,“衍祯,掩真?沈妙真真可悲可笑,赔了身心赔了家人赔了家财,到头来,黄梁一梦,迄今甚至不知王爷名讳何许。这丑角唱得果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笑至极,可笑至极……”

  “你以为宋席远是受我之意上门提亲?”六王爷看着我,目中冷凉,深不见底,手中不知所攥何物,只见修长的手指根根紧握,骨节泛白。

  我提了提嘴角,终是身上无力,笑也笑不出,虚软道:“是谁授意己并不重要。但求王爷放了沈妙,看在如今沈家万贯家财王爷唾手可得的份上……”我顿了顿,继续道:“看在沈妙三年来主上、属下皆侍奉过一场的份上。”

  “你!——”但见六王爷那紧握之手倏地五指张开,重重一拍几案。莹白的指缝之间几抹艳色刹那溢出。再抬手时,但见掌间鲜血淋漓,那牡丹银钗己被生生拍入木案之中,没顶三吋。

  灼灼血色扎得我眼前一阵晕黑眩过,干干提气喘了喘。喘息空隙之间却被人纳入怀中,那怀抱动作似抱更似拒,一念博弈之间似乎要将我狠狠抱紧渗入骨血,又似乎转瞬一念恨不能将我一把推开杀戮湮灭,不过恍惚片刻,我己被重新置回榻上,手上脱臼腕骨己被接回。

  “妙儿,你答应过,永远不离开我。”但听他言语温存款款摩擎入耳,黑瞳如暮如夜渐渐深沉,一丝绝决惊鸿一掠,我心中一颤,下一刻,他己衣摆一掀利落起身出门。

  “展越,落锁!”

  “是。”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铿锵的铜锁铁门相撞之音。夜色,重归寂寥。

  那夜,月色正好。如水流年的月华照着屋外景象在窗纸上投下一个脊背挺拔翩若惊鸿的剪影,纤毫毕现,直至天明。

  我诚然知晓自己一日没招出陆家巨资所遗何处,便一日休想脱得出六王爷五指山中,那夜放生一说不过是逞一时之气,当然,若有朝一日我说出陆家财宝所在,怕是我的死期亦不远了,以六王爷这般成大事者的心性,岂会手下留情,定是当下便斩草除根不留痕。

  那日之后六王爷再没来过,我日日被囚禁于斗室之中也再未开口,我们之间甚至连拉锯都谈不上,只是这么沉默地僵持着。六王爷返京都不忘带上我这把金钥匙,一路重兵把守将我一并运回王爷府上,我甚至连天色是蓝是阴都未瞧清便又被锁入了另一间屋子里,从扬州到京城,不过换了间稍稍大些的囚室,其余并无甚大区别。

  我如今每日里唯一的乐子便是喂鸟,我自己食欲一日不如一日,倒正好剩下些米饭开窗逗引那些园中的雀儿前来分享。那鸟雀本为野生,只在园中花木间稍稍盘亘,对人警惕心甚重,初初开始,怎么逗都逗不来,只好将那饭食撒于窗下,再掩上窗户,过上半晌它们才怯怯来食,若是我一开窗必定又是呼啦啦四下飞蹿开,慢慢地,发现我似乎并没有打算捉它们打牙祭的想法,纯然无害,这才肯让我开着窗瞧它们吃。再慢慢地,甚至有些胆大的雀儿还敢飞上我的手心讨食,有时还肯让我摸摸它们的脑袋。

  自从我开始喂鸟,每日端给我的除却饭菜外还多了一个金漆小碗,里面装满了高梁玉米各色五谷杂粮,足见门口守卫的王爷手下们还是甚有眼力的,担心我若将吃食全喂了鸟去,万一哪日给饿死在屋子里他们对王爷不好交待。但是,我偏就喜欢拿自己的白米饭与那些鸟雀分享,好比宴宾客,自是主客同食方才有乐趣。

  夜里,我常有梦魇,不晓得是不是邪祟鬼魅上身,往往整夜整夜作些光怪陆离的噩梦,常常自己晓得是梦,却又醒不过来。今夜还好,倒是不曾梦见血光,只瞧见一树桂花盛放,香飘满园,年幼的我攀坐在桂花枝上摘桂花,怎奈桂花花蕊只有米粒大小,摘了半日所获也不甚多,恰见树下一顾长少年路过,遂唤他帮忙,那少年一抬头,眉黛如墨出尘雅致,我只怕他不允,忙诺他道:“他日我若做了桂花糖定当分你一半。”

  那少年微微低下头,不知是踌躇还是思索,只看见金秋的光阴穿过桂枝,落在他半垂的眼睫上,斑驳幽静,恍入画卷。就在我以为他要拒绝时,却蓦地见他抬头一笑竟是应允。一时叫我雀跃不己,忙不迭地站在树上开始晃动枝梢,一面指挥他兜起衣摆在树下接那掉落的桂花。

  一时之间,繁花如急雨,纷纷坠落枝头,花香馥郁浓烈四溢,似酒坛初揭盖,酿香扑面而来醉人似梦,桂花树下一个少年满襟满衣皆是繁花,仰头展颜而笑,双颊映日似有霞飞,乌发高髻,白衣胜雪,衣袂翩翩然欲飞若出尘仙人。

  我摇空了一树桂花方才甘心下树,却一时忘了自己是如何攀爬上来的,只能求助于树下少年,希望他能在我跳下树时接我一把,岂料他却促狭一笑道:“我只应承小妹妹助你拾花,却不曾答应连人也一并抬了。”

  我看着偏西的日头一时情急,脱口便豪迈允诺:“你若接牢我,我以后就嫁给你。”

  那少年一时怔然。

  我却等不及了,弯了身子向下一跃,紧接着说出的话竟是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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