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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随你。”他这样说着,便边披衣边走出了门。我迟疑了一阵,还是取过一盏风灯,追着他去了。

  四野一片昏暗,城中的灯在蒙蒙细雨中也显得模糊不清。我们沉默着,前脚接后脚地走着。他走得很快,全然不像散步的样子。每走上一段,他都会停一停然后继续走。我知道他是在等我跟上,可他始终又不曾回头。

  城门口守夜的士兵仍未入眠,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便挺直了腰杆警惕地望过来。正欲呼喝,看见孙权的面容从黑暗中浮出,便是一楞,然后恭敬地行礼。

  “把城楼的门打开,孤想上去看看。你留在这里。”孙权命令着。

  士兵将城楼的门打开,我跟着孙权走了进去。我们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到上面去。在城楼上,孙权扶着箭垛往城墙外张望了许久。外面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雨渐渐大了,风声呼啸起来,卷起雨水不时飘入,我们的衣裳上都不由沾了雨水。

  “哪一边是黄州?”望了很久,孙权这样问道。

  “这一边应该是看不到的。”我犹豫地答道。

  孙权又看了看,走向城墙的方向,推开城墙的门。

  “孤要上城墙走走。”他命令似的说道。

  “陛下……外面风大雨大,城墙上的路湿滑,又没有灯,还是不要去的好。”我劝道。

  “把灯给孤,你在这里等。”他对我说。

  “可是陛下——”

  “孤想一个人。”他打断我的话说道。

  我只好将手中风灯给了他,他提着灯,便慢慢顺着城墙走远了。我站在城楼里,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没入黑暗中,乃至不见。黑暗最终只留下那一盏灯,渐渐远去,似是飘荡于黑暗之上。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盏灯飘远。在仿佛很远的地方停住,然后,突然之间,竟向城墙下坠去——

  “陛下!”

  我吓得大喊一声,急急向灯下坠的方向跑去。黑暗瞬间吞没了我,我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却只管扶着箭垛一路狂奔。最后我在那灯火消失的地方驻足,伸出头焦急地往下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可是在下一个瞬间,我从身后被人紧紧抱住了。那抱我的人力气真大,让我觉得骨头都要裂掉。离得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浑浊的呼吸,我还能感觉到他脸上湿漉漉地一片,应该是雨水,却带了温度。

  “你答应孤……你要陪孤去建业……你答应孤……不要离开孤……”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答应你。”我终于是这样说道。

  后面的事情,便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了。

  因为别无选择,所以我死心塌地。

  当孙权将我也将陪他迁往建业这个消息以闲聊的口气告诉陆逊时,我分明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痛楚。但我也只是安然将掀起的纱帘垂下,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看他的脸。

  我想我不会为他担忧,即使有,也只会在梦中。我们都会好好活着,一直到有一天我们真正重聚,或者彻底分离。在那之前,我们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好好对待自己该厚待的人。生命有太多苦痛,但人人都只能自救。

  在受禅的前三天,孙登来我房里坐了很久。他不说话,我也不问他。我们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茶喝了一盏又添上一盏,一直到房中点起昏黄的灯。然后他起身告辞,告辞的时候,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说:“有些事情,既然无能为力,就不要太过介怀。

  他抬起头来,有些犹豫地看着我,终于是说道:“我想我应该恨你,但始终无法恨起来;又有些时候觉得你很亲切,但始终不愿意接近你。”

  我笑道:“没关系,谁叫那一年我让你从我房中跑了出去。”

  他也笑起来,干净的脸上有着温驯善良的表情。可那笑容渐渐隐去,他看看我房中随处可见的孙权的物品,叹了口气。

  “何必太介意?”我又说道,“你的父亲是皇帝,你是太子,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百年后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你何必太介意?”

  “我并没有介意你,”他低低地说着,“可是我的父亲即将成为皇帝,这天下的皇后,又在哪里呢?”

  这里的天下,只有皇帝,没有皇后。

  我隐约记得,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孙权将死之前,才给了一个女人皇后的名份。那只是个平庸不过的女人,给自己的生命画了一个不太漂亮的结局。她是最不该成为皇后的一个,也许那个时候的孙权只是倦了。

  所以我能够理解孙登。有时候他很想接近我,有时候又刻意地想要疏远我。因他会介意我的存在,他觉得我剥夺了他应有的快乐,如同我觉得孙权剥夺了我的一般。

  有如一幅幅拼图,属于每个人的那一块都有一角残缺。于是他们迫切地从别人那里拿一块过来,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心中的缺口。但是心中的缺口,并不能由别人那里拿过来的碎片弥补。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是百孔千疮。

  我们只是一只巨手中搓揉的几颗小珠子,互相倾轧互相纠缠,然后一不小心,都化为粉尘。而那一只巨手的名字,叫做命运。

  受禅的那一天是个很好的天气。雨季过去了,久积不散的云也散开了,阳光像最漂亮的金子一样无私地洒满大地。在武昌的南郊,在红地毯上,在黄金车白玉杖的簇拥中,在衣着盛服的百官们恭敬的目光下,孙权戴上了天子的冠冕。

  我以为在这样的场合下,大家都应该是笑着的,可事实上这只是我一相情愿。这样的加冕仪式上,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看起来严肃而庄重。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静默的缘故,我竟无法感觉到正在经历一件所有人都期待已久的喜事。在冗长肃然的仪式中,我渐渐想起来一些前尘,一些后事。

  在纷乱的思绪中,前尘总是比后事显得清晰。可那不是因为经历过,不是因为回忆,而是因为那些金戈铁马,那些豪情万丈,是实实在在地仅集中于过去。按后世的史学家的说法,真正的三国时代,应该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算起的吧。可这一刻我却发现,原来那些耳熟能详的关于“三国”的传说,在这之前便已经结束了。

  阳光洒下来,空气中满是春天的清香,花草的又一季枯荣即将拉开帷幕。然后我们将分开,一些人去建业,一些人留在武昌。然后这个国家将从辉煌渐渐走向寂灭,在天命的安排下一步一步走向终结。

  看着周围那一张张严肃静默的脸,我不由想起了一些人,一些话语。

  周瑜曾说过:“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

  鲁肃曾说过:“……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吕蒙曾说过:“今令征虏守南郡,潘璋住白帝,蒋钦将游兵万人循江上下,应敌所在,蒙为国家前据襄阳,如此,何忧于操,何赖于羽?”

  甘宁曾说过:“一破祖军,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

  ……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长生

  寂静并不是那么可怕,繁华过后的寂静,才是最可怕的。

  在称帝之后,一切又回到日常的轨道。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花草年复一年地枯荣,候鸟南迁然后北还,江上的潮水涨了又退。时光像渐渐流去的河,有时候努力地想要握一些什么在手心,可转眼间便都流去了。最多最多,只是余下几颗沙尘。

  完成了毕生的心愿后,有一段时间孙权仿佛失去目标般地消沉。建业不同武昌,以前在这里的日子太久,现在只是回来而已。宫城是稍微改下便能入住的,军队是训练好的,连文武百官,都是有条不紊不需要操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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