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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我犹豫地看看王夫人,她跪在地上看着我,脸上全是愤怒凶狠之色;我看看孙和,他脸上找不到任何畏惧,平静得似是在挑衅我的悲伤;最后我看看孙权,他正眯起眼睛等待我的回答。他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什么都知道呢?

  “我真的不能杀他?”指着孙和,我问孙权。

  “不可能。”他说。

  “那好,”我咬着牙说,“不杀他也可以。但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们母子。”

  “简直荒唐——”一旁的王夫人又叫起来,但孙权一扬手,制止了她。

  “倘若孤不同意呢?”他看着我,这样问道。

  “我仍要坚持。”

  “你还是要胁迫孤?”他眯起眼睛来问道。

  “不,”我轻轻摇头,“我不胁迫陛下,陛下的意愿,我不想左右。我只是告诉陛下,我想要这样……”

  孙权沉默着。

  王夫人看看我又看看孙权,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冲到孙权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泪如雨下:“陛下……臣妾服侍陛下多年,一直尽心尽力,从不曾有过什么过失。陛下怎能听这个疯女人一句话,便弃臣妾母子于不顾呢……”

  “吴的住所不会比这里的差,”孙权拨开她的手,沉声说,“一切生活礼仪如故。以后和儿要读书,孤会派好的老师到吴。”

  “陛下啊!”王夫人再次抱住孙权的腿哭道,“霸儿才三岁,怎经得起旅途流离?陛下又忍心让他离开陛下吗?”

  “霸儿我会送去步夫人处照顾,”孙权说,“你放心。”

  说完这话,他不再言语,只是避过了我和王夫人的目光,抬头看着天。

  王夫人又哭了几声,终于缓缓松开了手。她充满怨恨地看我一眼,脸上尽是绝望之色。

  她缓缓站起来,垂下头,一步一步向屋里走去。孙和跟在她身后。

  在经过我身边时,孙和微微停住了脚步,扬起头来,挑衅般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等着。”他说。

  一个月后,我和陆逊一起到会稽乌伤骆统家乡拜祭。

  骆统的姐姐一直陪着我们。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在骆统墓前摆上酒菜,摆上白色的花,又将纸钱一张张叠好焚烧,让微风卷着层层灰烬带去我们的哀思。

  回村的时候,我和骆统的姐姐走在后面,不约而同地一起放慢了脚步。

  “对不起,”在确定陆逊已听不到我们对话时,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没做到以牙还牙。”

  “我都知道了,”她点点头,“你尽力了。”

  然后我们又陷入沉默。我一边走,一边带了些愧疚地看着她。

  “其实这样也好。”走了一段,她突然打破沉默这样说。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道:“其实这样也好。若公绪在,也不会赞成我们杀人。”

  我觉得释然,碰了碰她的臂,轻声说:“你要幸福活着。”

  “公绪会看见吗?”她问我。

  “为什么不会呢?”我说。

  她笑起来,目光落在站在前面路口等着我们的陆逊身上,然后她回过头来,问道:“你说的人,是他?”

  我点点头,又急切地说:“不要告诉他公绪的死因,他什么都不知道。别告诉他,求你。”

  “我不会说的。”她诚恳地点头,又看了看陆逊,然后回过头来看我。

  “公绪也不会希望他知道。”她说。

  回武昌的路,我们选择坐船。在那艘既不华丽也不宽阔的木头船上,我们平静地度过了最后的独处时光。因为失去过,所以我变得格外珍惜和他相处的光阴。我不再去患得患失地设想分离,也不忐忑地想和他一起该做什么,该避免什么。我只是宁静而自然地陪在他身边,有时一起小酌两杯,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一起站在甲板上静静看着江水。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他在身边,就是好的。

  我们整夜整夜地长谈。谈骆统,谈天下,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是个善于熬夜的人,每次到了深夜,我总是最先感觉到沉沉的倦意。但我总是压抑着自己,从不将自己的困意表现出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我要睡了,他就会告辞,回到自己的舱中。于是我总是努力地驱赶着睡意,让睡眠占用我们的时间少一点,再少一点。这样的时光,过一刻少一刻。

  但没有用,常常聊着聊着,我会在不经意间睡去。第二天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被抱到了床上睡着。毯子整齐地盖在身上,一件不属于我的大衣搭在胸前紧紧地掖住毯子的缝隙。那大衣上面,有他的体温。

  回到武昌那一天,我并没有迎来孙权的诘问。家中安宁如常,平静如常,没有人对我的离去和归来表示过丝毫的惊讶。我回到房间,入夜后,孙权安静地走进来。他如常般给自己斟了杯酒,安然饮下,然后对我说:“不早了,睡吧。”

  我起身吹熄了烛火,他平静的面容便随着烛火一道渐渐隐去。黑暗间我感觉到他上床来抱住我,又轻车熟路地去解我的衣。空气中的肃杀气味不期而至,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让你父子分离,你不恨我?”当他结束一切,平静地将我的头枕入他臂弯时,我忍不住这样问他。

  他微微一怔,然后回答道:“这是他应得的教训。”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他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有低沉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因为他错了。”

  我心一沉,他果然还是什么都知道。

  孙权是知道的。

  这几个字,反复在我心里回响了一夜。当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当我听见他呼吸的时候,当我挣脱他的手翻身向墙继续睡的时候,我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诉自己:

  孙权是知道的。

  ——可他平静老练如常。

  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安排庆功宴的事情。傍晚他找人下了传信来,要我也出席。

  我穿了庄重的礼服前去。宽袍大袖,帽子尽可能低地扣下来,遮住脸,仿佛这样便能将自己隐藏于衣服中,让这个世界忽略我。

  可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大方地挽了我的手入席,大方地与将士同饮。宴会举办得很成功,欢声笑语不断。后来大家喝了很多酒,乱七八糟地坐着,吵吵闹闹但欢喜无比。新封侯的朱桓吵着要摸孙权的胡须,全琮和潘浚因为一些无聊事情在争吵,素来厚道的诸葛瑾竟然在搅浑水。我被人挤来挤去,竟然被挤到了陆逊身边。我想跟他说什么,又觉得有些尴尬,便拿了个酒壶为他倒酒。我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默默看着我。不时有人跑上来向他敬酒,他就笑着和他们叙话。一切那么欢乐而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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